卫生所低矮的窗棂外,天色是一种沉郁的铅灰,压得人喘不过气。
寒风依旧在缝隙里呜咽,卷着零星的雪沫子,像不知疲倦的幽灵。
黎芝靠在硬邦邦的床头,破旧的薄被拉到胸口,手里捧着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缸底残留着浅浅一层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麦乳精特有的、浓郁到化不开的甜香余韵。那暖流似乎还在胃里缓缓流淌,驱散了骨头缝里积攒多日的寒气。
她的另一只手,摊开着,放在同样粗糙的薄被上。掌心朝上,那道被怀表尖锐边缘划破的伤口己经结痂,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小小凸起,像一颗凝固的血珠。紧挨着这道新痂的,是那块冰冷、沉重、布满伤痕的怀表残骸。
它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着,碎裂的表蒙豁口像一个无声控诉的黑洞,纵横交错的刮痕记录着暴力的形状,断裂的表链无力地垂着。
黎芝的目光,就在这掌心方寸之间缓缓移动。从温暖甘甜的麦乳精余痕,到冰冷刺目的怀表伤痕。
一边是浓烈到令人晕眩的新生暖意,一边是沉甸甸、无法磨灭的过往屈辱。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拉扯着她混乱的思绪。
首长威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贺涵之同志……” 张麻子瘫倒在雪地里失禁的丑态……贺涵之最后指向她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复杂暗流……还有那句低哑的“火不能灭”……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冲撞、旋转,最终都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为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茫然无措的空洞。
他走了。去县里了。去恢复他应有的荣光。而她呢?留在这冰冷的卫生所里,守着这块破碎的残骸,还有这罐奢侈的麦乳精。这罐麦乳精,像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横亘在她与同屋的李红梅、王春燕之间。
她们离开时那复杂、敬畏又带着疏离的眼神,黎芝看得清清楚楚。她们看她的眼神,不再是看那个沉默寡言、需要改造的知青黎芝,而是在看一个被卷入巨大旋涡、身上沾着她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触碰的“贺同志”气息的……异类。
“异类……” 黎芝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丝苦涩。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那块冰冷破碎的怀表残骸尖锐的棱角再次硌在掌心结痂的伤口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这痛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那层空洞的茫然。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小木桌上那个深蓝色的麦乳精铁罐。罐盖没有盖严,那浓郁的甜香固执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狼狈与孤立。
凭什么?
凭什么这块承载着无尽屈辱和伤痛的残骸,要由她来保管?
凭什么这罐象征着崭新可能和温暖的甘甜,却成了将她隔绝的藩篱?
凭什么她还要被困在这冰冷的泥潭里,守着这巨大的落差,守着这沉重的……秘密?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愤怒,如同沉潜己久的暗流,骤然在她心底深处汹涌地翻腾起来!这愤怒不再仅仅指向王老拐、张麻子,更指向这冰冷世道加诸于她、加诸于贺涵之身上的一切不公!指向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身份转换带来的荒诞与撕裂!
“不……” 黎芝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她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猛地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窜头顶,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几步冲到小木桌前,一把抓起那个深蓝色的麦乳精铁罐!盖子被粗暴地掀开,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她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块冰冷沉重的怀表残骸——那沾满污泥的铜壳,那狰狞的豁口,那深刻的划痕,那断链的冰冷触感,此刻都化作一种尖锐的、冰冷的武器!
然后,在昏黄灯光下,在窗外呜咽的风声里,黎芝做了一件她自己都未曾预想的、近乎疯狂的事情!
她将那块冰冷、破碎、沾满屈辱的怀表残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塞进了那罐散发着浓烈甜香的麦乳精粉末深处!
“噗嗤……”
细密的乳黄色粉末如同流沙,瞬间吞噬了那块坚硬的金属。怀表残骸上尖锐的棱角和碎裂的边缘,在细腻的粉末中划出无声的痕迹,然后被更多的粉末迅速覆盖、掩埋。它沉了下去,带着它所有的伤痕、冰冷和沉重的过往,沉没在那片浓郁温暖的、象征着某种崭新可能的甜香里。深蓝色的铁皮罐口,只剩下微微凹陷下去的痕迹和空气中更加浓烈的、混合了金属锈蚀与焦糖奶香的奇异气息。
黎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死死盯着那个罐口,看着粉末表面细微的波动渐渐平息。那块残骸消失了,被这浓烈的甜香彻底吞没、封存。
她慢慢地、颤抖着拿起罐盖,将它严丝合缝地盖了回去。隔绝了那奇异的混合气息,也隔绝了罐内正在发生的、无声的埋葬与封存。
做完这一切,黎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靠在了冰冷的泥墙上。冰冷的墙面激得她一颤。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摊开。
掌心那道暗红色的结痂伤口,因为刚才用力塞入怀表时的挤压,边缘微微裂开,渗出了一丝新鲜的、温热的血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点猩红,刺眼得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她低下头,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舔舐了一下掌心那道裂开的伤口。
铁锈般的腥甜味,混合着麦乳精残留的、浓烈温暖的甘美余韵,在舌尖炸开。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滋味,瞬间席卷了她的所有感官。那是屈辱与甘甜,伤痛与暖流,沉重的过去与未知的未来,被强行搅拌、封存在同一个容器里,酿出的第一滴,带着血腥气的……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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