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静静地躺在报纸上，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显得那么丑陋，那么破碎，像一颗被遗弃在战场上的、伤痕累累的心脏。污泥似乎被简单擦拭过，但那些纵横交错的刮痕和碎裂的表蒙豁口，依旧狰狞地展示着它曾遭受的暴力。断裂的表链无力地垂着。
黎芝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表壳，划过那些深深的伤痕，停留在那个空洞的豁口边缘。冰冷的触感和尖锐的棱角，瞬间将她拉回仓库后面那个绝望的夜晚，拉回贺涵之被推倒在泥泞里时那双深潭般眼睛里翻涌的痛楚。
他还留着它。他没有嫌弃这块沾满屈辱、己然无用的残骸。他还记得，将它托人送还给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黎芝的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她紧紧攥住了这块冰冷的金属，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这痛感，连同这块残骸本身的冰冷沉重，像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着那个风雪之夜并非幻觉，确认着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和那沉甸甸的“火不能灭”，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还有这个，”王春燕的声音打断了黎芝翻涌的思绪，她指着小木桌上那个同样用报纸包着、但明显沉甸许多的包裹，“也是贺同志让人送来的。”
黎芝的目光移过去。王春燕己经动手解开了报纸。深蓝色的铁皮罐身，上面印着褪色的图案和三个熟悉的大字——**麦乳精**。旁边，还放着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晶莹剔透的**白砂糖**！
在七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的向阳坡，这两样东西，尤其是那包雪白的砂糖，其珍贵程度，无异于稀世珍宝！卫生所里昏黄的灯光下，那罐麦乳精的深蓝铁皮泛着幽微的光，砂糖颗粒在油纸里折射着细碎的光点，晃得人眼晕。
李红梅和王春燕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她们看着那罐麦乳精，又看看黎芝手里那块冰冷破碎的怀表残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交织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本能的渴望，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敬畏和疏离。她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两样东西带着某种她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触碰的力量。
“他……贺同志说……”王春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干涩，“让你……冲水喝，补补身子……” 她艰难地说完，仿佛用尽了力气，拉着还有些怔忡的李红梅，“黎芝，你……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灶上还烧着火……”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狭小的观察室，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黎芝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单调的滴答声。她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一手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破碎的怀表残骸，尖锐的棱角硌在掌心结痂的伤口上，带来持续而清晰的痛感。另一手，则无意识地抚摸着那罐深蓝色的麦乳精，冰凉的铁皮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一边是伤痕累累、冰冷沉重的过去。
一边是浓烈温暖、象征着某种崭新可能的未来。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和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两侧，拉扯着她混乱的思绪。首长威严的面容，贺涵之额角渗血的伤痕和最后看向她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张麻子瘫倒在雪地里的丑态……还有那句低沉沙哑的“火不能灭”……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冲撞。
掌心的伤口被怀表尖锐的边缘再次刺破，一丝温热的液体渗出，沾湿了冰冷的金属。这细微的疼痛，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混乱的迷雾。
黎芝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消毒水和煤烟的味道。她猛地掀开身上打着补丁的薄被，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眩晕，赤脚踩在了冰冷粗糙的泥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窜上来。
她走到那张掉漆的小木桌前，拿起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然后，她极其小心地打开麦乳精罐子的盖子——那浓郁的、带着焦糖和奶香的、令人沉醉的甜香再次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她用小铝勺舀了满满两勺乳黄色的粉末，又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捻了一小撮珍贵的、雪白的砂糖，一起放入搪瓷缸中。
暖瓶里的水虽然是温的。
但当她提起暖瓶时，却能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水注入缸中，随着热水的流入让原本平静的缸中，瞬间激发出更加浓烈醇厚的香甜气息！
白色的蒸汽氤氲升腾，模糊了她镜片后的视线，让她眼前的世界变得朦胧而神秘。
乳黄色的粉末在热水中迅速融化，与水融为一体。
最终变成一杯散发着浓郁甜香的、温暖的液体。 这杯液体不仅散发出的香气，更传递着一种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的温暖。
黎芝端着这杯沉甸甸的麦乳精，重新坐回床边。她低下头，深深地嗅了一口那令人迷醉的甜香。然后，她伸出舌尖，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温热的液体边缘。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厚重温暖的甘美再次席卷了味蕾，带着砂糖颗粒融化后细微的沙沙感，顺着喉咙滑下，一路暖到了空荡荡的胃里，驱散了盘踞多日的寒意和虚弱。这温暖是如此真实，如此有力。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液体，感受着那浓郁的暖流在身体里缓缓蔓延。驱散了这个冬日的严寒和内心的阴霾。
而另一只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破碎的怀表残骸。尖锐的棱角依旧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
但这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也许是因为那股暖流的抚慰，也许是因为她己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又或者是因为她的内心己经变得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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