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芝坐在自己靠墙的木板床上,背对着她们,面朝着冰冷的泥墙。膝上摊着那个用粗糙牛皮纸装订的小本子,手指间夹着那支简陋的芦苇杆笔。笔尖悬在灰蒙蒙的墨水瓶口上方,墨汁稀薄得近乎透明。
写什么?
怎么写?
首长威严的声音,贺涵之额角渗血的伤痕,赵晓芬体弱多病回城顶替母亲的班,张麻子瘫倒时的恶臭,风雪中那只扶住她胳膊的、冰冷粗糙的手……还有那句沉甸甸的“火不能灭”……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最终都搅成一团冰冷的浆糊。
掌心的伤口己经结痂,暗红色的凸起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铁锈腥甜与麦乳精浓香交织的奇异滋味。
“黎芝,”李红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却掩饰不住底下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听说……贺同志,要回来了?”
黎芝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紧,芦苇杆发出细微的呻吟。她没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雪块堵住。
“哎哟,那可真是……”王春燕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和好奇的兴奋,“听说县长对贺同志这是挺看重的,好像……”后面的话黎芝己经听不见了,只知道贺涵之要回来了。
雪停了,但天依旧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向阳坡的房顶和光秃秃的树梢。
地上的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露出底下污黑的泥泞,又被新的浮雪浅浅覆盖,像一块肮脏的、打着补丁的破布。空气冷得刺骨,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生疼。
黎芝抱着胳膊,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晒谷场走。刚拐过知青点那排低矮的泥坯房,脚步就猛地顿住了。
晒谷场边上那排苦楝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队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
王支书那矮胖敦实的身躯站在最前面,裹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脸上堆着一种黎芝从未见过的、近乎夸张的、油光水滑的笑容,搓着手,不时踮脚朝村口那条泥泞的土路张望。
他身边站着会计老马,还有几个生产队的干部,个个脸上都挂着一种混杂着紧张、讨好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声音压得很低,但汇在一起,却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嘈杂。
“来了没?不是说快到了?”
“肯定来!县里的小车都进村了!”
“啧啧,谁能想到啊……贺家……红色资本家……”
“王老拐那狗日的,真该枪毙!”
“嘘——小声点!贺同志……贺同志他……”
黎芝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她下意识地想转身躲开,脚步却被钉在了原地。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村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碾过积雪和泥泞,清晰地传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村口。
一辆沾满泥点的军用吉普车,艰难地驶过坑洼的土路,缓缓停在了晒谷场边缘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崭新蓝布棉袄、戴着同色棉帽的身影,利落地跳下车。
是贺涵之。
他站首了身体,那件崭新的棉袄依旧显得有些空荡,却衬得他身形挺拔了许多。额角那道伤痕己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印记。
他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像两口结了薄冰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贺涵之同志!欢迎回家!欢迎回家啊!” 王支书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脸上那油滑的笑容瞬间绽放到极致,热情得近乎谄媚,伸出双手就要去握贺涵之的手。
贺涵之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伸过来的、带着冻疮的手,没有停留,也没有伸手。
他的视线越过王支书矮胖的身躯,平静地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曾经冷漠、鄙夷、甚至带着恶意的面孔,此刻都写满了敬畏、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人群在他的目光下,竟不自觉地微微骚动了一下,前排几个妇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王支书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堆砌得更加灿烂,声音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一种刻意的、宣告般的热情:“向阳坡生产队全体社员!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革命的功臣后代——贺涵之同志!回家!”
他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稀稀拉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很快又在他严厉目光的扫视下变得密集而响亮起来。
掌声中,贺涵之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微微侧身,对着吉普车驾驶座上下来的那位穿着军大衣、表情严肃的干部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位干部也点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人群,带着一种无声的威慑。
王支书见状,连忙上前引路:“贺同志,一路辛苦了!快,快请!队部那边都收拾好了,炉子也生得旺旺的,先暖和暖和!” 他微微弓着腰,伸出手臂,做出一个殷勤引路的姿态。
贺涵之没再看任何人,迈开脚步,朝着队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王支书立刻像影子一样贴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亦步亦趋,嘴里还在不停地嘘寒问暖。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沉默而挺拔的背影上,敬畏、好奇、羡慕、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在无声地流淌。
黎芝站在人群外围,像个局外人,看着贺涵之被簇拥着远去。
那崭新的蓝布棉袄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道格格不入的、刺目的亮色。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只觉得这铅灰色的天空下,寒意似乎更重了。
接下来的几天,向阳坡生产队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表面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底下暗流汹涌。
队部那间原本简陋的办公室,成了向阳坡最“热闹”的地方。
王支书几乎成了贺涵之的专职“服务员”,一天到晚围着他转,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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