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州残破的城墙在深冬的寒风中呜咽,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鹅毛大雪扯絮般落下,不到半日便积了厚厚一层,将前些时日激战留下的血腥与焦黑暂时掩埋,只余下刺眼的白和无边无际的冷。
营地里的篝火在风雪中挣扎跳跃,火光被浓密的雪幕切割得支离破碎,映照着蜷缩在帐篷里、裹紧所有能找到的御寒之物的士卒和流民麻木的脸。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眉毛胡须上。
中军帐内,炭火烧得比往日旺些,却依旧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
几盏牛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厚重的毡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裴御疆披着一件厚实的旧狼皮大氅,坐在矮榻边。左臂伤处被重新包扎过,厚实的绷带下依旧隐隐传来毒素被压制后残余的闷痛和溃烂旧疮被刮净后的火辣辣烧灼感。
他面前摊着北境简陋的舆图,目光沉沉地落在玉门州与黄河故道之间的区域,眉头紧锁。
石磊搓着手,在炭盆边来回踱步,厚重的铁靴踩得地面咚咚响,嘴里不住地抱怨:“他娘的!这鬼天气!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柱子!狄狗也冻成鹌鹑缩窝里了吧?正好让兄弟们喘口气……”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刺骨寒流!
一个浑身覆满白雪、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斥候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身上的皮袄多处撕裂,结着暗红的冰碴,脸上带着数道冻裂的血口子,嘴唇青紫,呼哧呼哧地喷着粗重的白气,显然是一路不要命地狂奔回来!
“将……将军!”斥候扑倒在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极度的惊惶,“急……急报!西面……五十里!狄人……狄人主力有异动!”
帐内瞬间死寂!炭火爆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裴御疆猛地抬眼,深潭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斥候身上:“说!”
斥候剧烈喘息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边缘被鲜血浸透的小小皮筒,双手颤抖着呈上
“截……截杀了一队狄人传令兵……这是……从领头百夫长怀里搜出的……密信!狄文……看不懂……但……但信上有狼头金印!是……是可汗王庭发出的急令!”
狼头金印!王庭急令!
石磊的抱怨戛然而止,独眼中瞬间爆发出凶光,一步跨到斥候面前,劈手夺过那染血的皮筒!
裴御疆接过石磊递来的皮筒,指尖触到那冰冷粘腻的血迹。
他面无表情地拧开蜡封,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羊皮纸。纸张粗糙,边缘染血,上面用狄人特有的弯曲线条写满了文字,顶端盖着一个狰狞的狼头金印,在灯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裴御疆的目光扫过那陌生的文字,眉头蹙得更紧。他不懂狄文。
“云协理!”石磊猛地想起什么,转头朝着帐帘方向大吼,“快!请云娘子!”
帐帘再次掀动。
云知意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袍走了进来,发梢和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她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的烧伤被厚布包裹,行动间带着些许僵硬。她一眼看到裴御疆手中的染血羊皮卷和帐内凝重的气氛,心中顿时一沉。
“看看。”裴御疆将羊皮卷递给她,声音低沉。
云知意接过羊皮卷。
冰冷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指尖微颤。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弯弯曲曲的狄文上。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空气仿佛凝固。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开头,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越往下看,她的呼吸越急促,拿着羊皮卷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上面说什么?”石磊急不可耐地低吼。
云知意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新可汗骨咄禄……亲率本部王帐精锐……己秘密移营至‘黑风口’!命各部……不惜一切代价……三日内……掘开……掘开‘野狐岭’黄河故道旧堤!”
“引黄河水……改道南下……水淹……水淹玉门州!”
“水淹玉门州?!”石磊倒吸一口冷气,独眼瞬间瞪得滚圆,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他娘的!那群狄狗崽子疯了?!玉门州里还有他们自己抓来的牧民和抢来的牲口!”
“不是疯。”裴御疆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意,
“是毒!玉石俱焚的毒计!用一座城、数万生灵,彻底浇灭我昭华北进的根基!”
云知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水淹玉门州!这疯狂的计划让她瞬间想起了当年在天启鬼市,那个昙花面具人交给他们的、绘在鱼腹上的神秘草图!那图上蜿蜒的线条、标注的旧堤符号……与此刻羊皮卷上提到的“野狐岭黄河故道”瞬间重合!
“鬼市草图!”
云知意失声惊呼,“当年昙花面具人给我们的情报!水攻之计!原来……原来埋在这里!”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当年的一个伏笔,竟在此时此地,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应验!
“野狐岭故道……旧堤……”
裴御疆猛地站起身,狼皮大氅滑落在地!他几步跨到那张简陋的北境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玉门州西北方向一片不起眼的、标注着“古河床”字样的区域,眼神锐利如刀,
“是这里!若掘开旧堤,积蓄的黄河水顺古河道倾泻而下,玉门州首当其冲!方圆百里皆成泽国!好狠的计!”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裴御疆胸中翻涌!他猛地转身,玄甲虽未上身,但那骤然爆发出的恐怖杀气让帐内温度骤降!
他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帐外肆虐的风雪,仿佛要穿透重重阻碍,看到黑风口那个下达灭绝令的狄酋!
“绝不能让此计得逞!”云知意声音急促,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玉门州不能淹!流民、士卒、还有刚有起色的互市……全完了!”
“那就先淹了那群水耗子的老巢!”石磊如同暴怒的巨熊,猛地抽出背后那柄沉重的开山巨斧!斧刃在灯光下泛着寒芒!他独眼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老子带人过去!把黑风口给他娘劈开!把骨咄禄那狗崽子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裴御疆没有理会石磊的咆哮。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的目光扫过云知意苍白的脸,扫过那张染血的密信,最终落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黑风口”标记上。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猛地看向云知意,声音低沉而急促:“阿拓!那个狄童!他身上……有没有带图?”
阿拓?!
云知意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裴御疆的意思!那孩子!那个被她从尸堆里救出来、断了一条腿、哭喊着阿爹被祭旗的狄童阿拓!他一首紧紧裹着那件破旧的大羊皮袄,视若性命!
“有!一定有!”云知意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那件皮袄他从不离身!我去找!”
她转身冲出营帐,顾不上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安置妇孺伤员的帐篷区。
帐篷里弥漫着药味和人群拥挤的浑浊气息。阿拓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身上紧紧裹着那件脏污不堪的旧羊皮袄,断腿被简陋的夹板固定着,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昏昏沉沉。一个老妇人正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
“阿拓!”云知意冲到他身边,尽量放缓声音,“别怕,让我看看你的袄子。”
阿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云知意,眼中闪过一丝依赖,随即又因伤痛而变得茫然。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皮袄。
“乖,就看一下。”云知意柔声哄着,动作却异常坚定。她小心地解开皮袄的系带,手指仔细地在厚实的皮毛和里衬间摸索。羊皮袄又厚又硬,带着浓重的膻味和汗馊气。
突然,她的指尖在靠近腋下内衬的位置,触碰到了一小块异常坚硬的凸起!不是补丁!她心脏猛地一跳!小心地用指甲挑开一处针脚略显粗糙的缝合线……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质地坚韧的薄皮卷,被她从皮袄的夹层里抽了出来!
云知意展开皮卷。
昏黄的灯光下,皮卷上用精细的炭笔清晰地勾勒着复杂的线条——蜿蜒的旧河道、起伏的山势、几处用特殊符号重点标记的堤坝位置,其中一处赫然写着狄文“野狐岭旧堤”!
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狄文小字标注着水文数据、土层结构、以及……最佳的掘进点和所需人手估算!
正是黄河故道野狐岭段的详细工事图!比当年鬼市草图上模糊的标注清晰百倍!
“找到了!”云知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抓着皮卷,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转身冲出帐篷,顶着风雪狂奔回中军帐!
“将军!图!”她将皮卷重重拍在裴御疆面前的木案上!
裴御疆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皮卷上“野狐岭旧堤”的标记和旁边的掘进点符号!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敌人的计划、地点、要害,尽在掌握!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帐内诸人,最后落在早己按捺不住、扛着巨斧、独眼喷火的石磊身上!那目光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和滔天的杀意!
“石磊!”裴御疆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军令,狠狠砸落:
“点齐本部所有能战之卒!备足火油、硫磺、引火之物!轻装简从!即刻出发!”
他的手指如同铁铸,重重戳在皮卷上“黑风口”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龙吟,震动帐宇:
“抢在狄狗掘堤之前!给老子——”
“斩其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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