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喉隘的厮杀声终于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凛冽寒风卷过破碎隘口时发出的呜咽,如同战死亡魂不甘的悲鸣。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焦糊和某种内脏破裂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的山坳里,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窒息感。
残阳如血,低低地悬在西面光秃秃的山脊线上,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吝啬地涂抹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破碎的狼头旗浸泡在暗红的泥泞里,被践踏得不成形状。折断的刀枪、碎裂的盾牌、散落的箭矢,如同巨兽脱落的鳞甲,杂乱地插在浸透鲜血的冻土上。
更多的,是尸体。层层叠叠,昭华的玄甲与狄人的皮袄纠缠在一起,保持着生前搏杀的狰狞姿态,凝固成一片无声的死亡森林。
冻僵的手依旧死死掐着敌人的喉咙,怒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在战友的断臂旁,被马蹄踏碎的胸膛敞露着凝固的内脏……浓稠发黑的血浆在低洼处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潭,倒映着天空那抹凄凉的残红。
云知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尸山血海之中。脚下是粘腻的血泥,踩上去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嗤”声。她身上那件素色棉袍早己看不出本色,凝固的血块和焦黑的火油污渍板结在一起,沉重地挂在身上。
左臂的烧伤被粗布简单包裹固定,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皮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在堆积的尸骸间仔细搜寻着。
她在找人。找那些或许还有一口气的伤者。伤兵营的人手远远不够,许多重伤员被遗弃在战场深处。
寒风卷着血腥和死气,抽打在脸上。她绕过一匹倒毙的战马,马腹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又跨过几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其中一具昭华士卒的残躯下,似乎压着什么在微微蠕动。
云知意蹲下身,用还能动的右手,费力地搬开那具沉重的、己经僵硬的同袍尸体。
下面露出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狄人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瘦小得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幼兽。他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破旧羊皮袄,小脸脏污不堪,枯黄的头发纠结成一团。
他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冻得青紫,发出微弱如蚊蚋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腿,小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倒下的尸体或奔逃的战马踩断了,发紫,皮肉破损处渗着暗红的血水。
他还活着!
云知意的心脏猛地一缩。她迅速解下腰间的水囊,拔掉塞子。里面的水早己冰凉刺骨。她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孩子干裂的嘴唇,试图将水囊口对准。
清水滴落在他干裂的唇瓣上。
那孩子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是一双充满野性、惊惧和极度痛苦的眼眸,如同受惊的小狼!当看清眼前是一个穿着昭华服饰、沾满血污的女人时,那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刻骨的仇恨和濒死的疯狂所取代!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吼叫,猛地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却异常尖利的牙齿!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狠狠一口咬在了云知意递水囊的右手虎口上!
“呃!”剧痛猝然袭来!云知意闷哼一声,猝不及防,水囊脱手掉落,冰凉的清水泼洒在血污的冻土上。那孩子咬得极狠,尖利的牙齿深深嵌入皮肉,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孩子青紫的嘴角流淌下来!
钻心的疼痛从虎口传来,混合着左臂烧伤的灼痛,几乎让她眼前发黑。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那孩子死死咬住,如同咬住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水从紧闭的眼角疯狂涌出!
就在这时,孩子因剧痛和极度的情绪波动,身体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断腿处传来骨茬摩擦的轻微“咔嚓”声。这非人的痛苦似乎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凶悍,咬合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猛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浑浊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泞。他不再看云知意,只是死死闭着眼睛,仿佛要将这残酷的世界隔绝在外。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狄人口音、却充满了无尽委屈和绝望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阿…阿爹……被…被他们……绑在旗杆上……祭……祭旗了……呜……阿爹……疼……”
祭旗……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云知意的耳膜!她瞬间明白了这孩子眼中那刻骨仇恨的来源。也明白了为何一个本该在父母羽翼下的孩童,会出现在这修罗地狱般的战场边缘!
她的右手虎口还在流血,剧痛一阵阵传来。然而,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血污里、断着腿、哭喊着死去父亲的孩子,那点疼痛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一种巨大的悲悯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只易碎的蝶。她没有去碰触他断掉的腿,也没有试图再次喂水。
那只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左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孩子剧烈颤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孩子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刺猬,身体绷得更紧,呜咽声也陡然拔高,充满了抗拒。
云知意没有收回手。她保持着那个轻柔的触碰,掌心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孩子脊梁骨的凸起和那无法抑制的战栗。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却异常轻柔的声音,从她同样干裂的唇间哼了出来。
那调子古老而苍凉,带着塞外草原特有的悠长气息,与江南水乡的温婉截然不同。旋律简单,起伏不大,如同母亲在毡房外、在星空下、在篝火旁,对着怀中幼崽一遍遍哼唱的古老歌谣。
那是裴御疆在北境与狄人周旋多年,曾无意间哼唱过的、狄人部落中流传甚广的一首摇篮曲。
她哼得很慢,有些音节甚至带着生涩的模仿,但那旋律中蕴含的安抚力量,却仿佛穿越了血海深仇,首抵灵魂深处。
“风儿轻…草儿摇…星星落在小毡包……”
“狼崽睡…莫要嚎…阿娘守着你到天晓……”
“马蹄远…刀弓收…梦里青草高过腰……”
轻柔的、带着奇异韵律的狄语歌谣,如同涓涓细流,流淌在这尸骸遍野、血腥冲天的炼狱角落。
奇迹发生了。
那孩子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古老歌谣中,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那充满仇恨和疯狂的呜咽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依旧死死闭着眼睛,泪水汹涌流淌,沾湿了云知意落在他背上的手。但他没有再抗拒那只手的触碰,也没有再试图撕咬。
仿佛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旋律,暂时抚平了刻骨的仇恨和失去至亲的剧痛,为他在这冰冷绝望的死亡之地,圈出了一小片虚幻的、属于“家”的温暖。
云知意保持着哼唱,左手极其轻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孩子瘦削的脊背。她的目光落在孩子腰间一条磨得发亮的旧皮带上,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刻着奇异符号的铜牌。借着昏黄的残光,她勉强辨认出铜牌边缘刻着的两个狄文小字:
阿拓。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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