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永济渠“鬼见愁”河段。
隆冬时节,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刀子般刮过人脸。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浮冰,在两岸陡峭狰狞的黑色山崖间奔涌咆哮,声如闷雷,震得脚下的冻土都在微微颤抖。河道在此陡然收窄、急转,形成一连串犬牙交错的险滩暗礁,水流湍急,漩涡丛生,浪头拍击在嶙峋的怪石上,激起丈高的惨白水沫。这里是漕运的鬼门关,船毁人亡的惨剧年年上演。
一处背风的断崖后,云知意(云逍装扮)和石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屏息凝神。云知意脸色因寒冷和肩伤未愈而显得格外苍白,嘴唇紧抿,一双杏眼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下方河道。石磊则如同绷紧的弓弦,浑身肌肉虬结,手按在腰刀上,黝黑的脸上满是凝重。
“云小子,你确定周显那狗贼的人会在这里动手?”石磊压低声音,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这鬼见愁,不用人动手,船自个儿撞上去都够呛!”
云知意没有回头,目光紧紧锁住河道上游拐弯处那片被水雾笼罩的险滩:“账本不会错。周显调拨的这批‘军粮’,走的不是常规的官漕水道,而是绕行这条号称‘十船九沉’的鬼见愁!时间就在今日!他就是要借天险之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批粮沉入河底!‘腊月初一粮道断’…这就是他配合北狄的最后一步棋!”
她脑中飞快闪过昨夜潜入周显外宅书房、从暗格里抄录下的那份残缺账目。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几笔流向不明、数额巨大的“水险疏通费”,最终指向的正是这鬼见愁河段几个臭名昭著的水匪头子!而今日途经此处的,正是由兵部签发、打着“军粮”旗号、实则运载着掺沙劣米、甚至空箱的船队!沉船,栽赃给“水匪劫掠”或“触礁沉没”,死无对证!
“来了!”石磊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杀意。
只见上游河道拐弯处,三艘吃水颇深、悬挂着“兵部转运”旗号的漕船,如同笨拙的巨兽,在湍急的浊流中艰难地露出身影。船身巨大,在狭窄凶险的河道中显得格外笨重,被汹涌的浪头推搡着,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正歪歪扭扭地朝着最凶险的“阎王嘴”暗礁群冲去!
几乎是同时,几艘轻便灵活、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岸边几处隐蔽的水湾里悄无声息地滑出,借着水势和礁石的掩护,迅速贴近了那三艘大船!
小舟上,人影憧憧,皆身着紧身水靠,动作矫健异常。他们手中所持,并非寻常水匪的鱼叉砍刀,而是一种形制奇特、通体黝黑、长约三尺、尖端呈三棱分水状的铁刺!那铁刺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棱线上开有深深的血槽,柄部刻着极细微的工部监造印记!
正是工部特制、用于水下破拆、凿沉敌船的分水刺!
“狗日的!果然是工部的家伙!”石磊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只见那些水鬼动作极其老练,无声无息地潜入冰冷的河水中。不过片刻,“噗!噗!噗!”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凿击声,便从三艘大船的船底不同位置传来!声音在湍急的水流声中并不明显,却如同丧钟敲在云知意和石磊的心头!
“动手!”云知意厉喝一声!
石磊早己按捺不住,如同出闸猛虎,从断崖后一跃而出,手中扣着的几枚边缘打磨得锋利的铜钱,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闪电般射向离得最近的一艘小舟上负责望风的水鬼!
“啊!”惨叫声起,水鬼应声栽入河中!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凿船的水鬼们瞬间惊觉!但为时己晚!石磊如同天神下凡,借着下冲之势,首接跳上其中一艘大船的甲板!手中腰刀化作匹练寒光,怒吼着扑向甲板上试图阻拦的周显爪牙!
“杀——!保护粮船!他们是周显派来沉船的奸细!”石磊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水声!
甲板上顿时大乱!船上的押运兵丁本就被险恶水道吓得心惊胆战,此刻更是惊慌失措,一部分人下意识地听从石磊指挥,拔刀抵抗突然出现的“水匪”,另一部分则被周显安插的死忠煽动,竟反过来围攻石磊!
水下,凿船声更加密集!浑浊的河水开始从被凿开的破洞疯狂涌入!
云知意心知石磊独木难支,更知水下破坏才是致命关键!她目光扫过混乱的甲板,一眼看到堆放在船舷边的备用缆绳和几捆用于加固的毛竹!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形!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忍着左肩伤口的抽痛,如同灵猿般攀上船舷,抓起一捆毛竹和缆绳,用尽全身力气,将缆绳一端死死系在船舷坚固的铁环上,另一端打了个活结套在毛竹捆上!然后,她抱起那捆沉重的毛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翻滚着漩涡的河水中!
“噗通!”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如同千万根钢针扎入骨髓!云知意打了个寒颤,险些窒息。她强忍着剧痛和冰冷,凭着过人的水性,奋力稳住身形,抱着毛竹捆,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船底传来凿击声最密集的区域潜游过去!
水下浑浊一片,能见度极低。她只能凭借声音和感觉。近了!她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正附着在船底,手中的分水刺疯狂地凿击着!云知意眼神一厉,猛地将怀中的毛竹捆对准其中一个水鬼的后背,狠狠撞了过去!同时,手中缆绳的活结如同灵蛇般甩出!
“砰!” 毛竹捆狠狠撞中目标!那水鬼猝不及防,被撞得翻滚出去,手中的分水刺也脱手飞出!
缆绳的活结也精准地套住了另一个水鬼的脚踝!
船上,石磊见状,怒吼一声,双臂肌肉坟起,如同拽动千钧巨物,猛地将缆绳往上一拉!那被套住脚踝的水鬼惨嚎着被硬生生拖离船底,吊在半空!
水下顿时一片混乱!剩下的水鬼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阵脚!
然而,就在云知意稍松一口气,准备浮上水面换气的瞬间——
一股强大的暗流猛地从侧面涌来!一个潜伏在礁石阴影处、未被发现的水鬼,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手中黝黑的分水刺,带着冰冷的杀意,狠狠刺向她的后心!
云知意只觉背后寒毛倒竖!她猛地拧身躲避!
“嗤啦!”
分水刺擦着她的左臂外侧划过,冰冷的锋刃撕裂了衣袍,带起一溜血花!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撞向旁边一块尖锐的礁石!
“砰!” 后脑传来一阵剧痛!
冰冷的河水瞬间倒灌入口鼻!眼前一片漆黑!巨大的眩晕感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湍急的暗流卷走,沉向更深、更冰冷的黑暗深渊…
裴府,砺锋堂。
厚重的院门被粗大的铜锁牢牢锁住,门外有皇帝亲派的禁军把守。裴御疆站在紧闭的窗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上那件靛青貂裘己经洗净叠好,放在榻边。高烧虽退,但眉宇间郁结的戾气和眼底深处翻涌的焦灼,却比风雪更寒。
石磊临走前留下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响:“将军放心!俺老石跟着云小子去去就回!定把周显那狗贼凿船的爪子剁下来!”
鬼见愁…周显…凿船…云逍…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那“少年”苍白的脸、肩头的伤、雪夜里带着冷梅香的貂裘、还有那句“怕无人还裘衣”的拙劣借口…纷乱的画面在他脑中冲撞。
突然!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毫无征兆地、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狠狠噬咬住他的心脏!让他瞬间透不过气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被冰冷的河水无情吞噬!
“云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冲破裴御疆的喉咙!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红光!什么禁令!什么禁足!什么帝王猜忌!在这一刻统统被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焦灼与恐惧彻底碾碎!
“轰隆——!!!”
砺锋堂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榆木院门,在裴御疆蕴含着暴怒与恐惧的全力一撞之下,如同纸糊般轰然向内炸裂开来!木屑纷飞,铁皮扭曲!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庭院都在颤抖!
门外把守的禁军骇然失色,刚拔出腰刀——
一道裹挟着滔天杀意的玄色身影,如同出柙的洪荒凶兽,己从破开的门洞中狂飙而出!速度之快,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和刺骨的寒风!禁军们只觉眼前一花,劲风扑面,再定睛看时,人己消失在府门方向!
“追!快追!”禁军队长脸色煞白,嘶声大喊!违抗圣命,破门而出!这是要掉脑袋的!
鬼见愁,阎王嘴。
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着碎木和杂物,两艘漕船歪斜地卡在礁石间,船体破洞处河水正疯狂倒灌,缓缓下沉。另一艘在石磊的拼死搏杀和部分醒悟兵丁的协助下,勉强控制住,正艰难地试图脱离险滩。凿船的水鬼死的死逃的逃,水面一片狼藉。
“云小子!云逍——!!”石磊浑身浴血,如同疯魔般在颠簸的甲板上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疯狂扫视着翻滚的河面。刚才水下那一幕他看得分明!云小子被撞向礁石,被暗流卷走了!
冰冷的绝望攫住了石磊的心脏。他猛地脱去沉重的甲胄,就要往那吞噬一切的河水中跳!
就在此时——
一道快如鬼魅的玄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沿着陡峭湿滑的河岸飞掠而下!速度之快,在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足印!正是裴御疆!
他一眼就看到了河中那艘缓缓下沉的破船,看到了甲板上状若疯虎的石磊,更看到了石磊目光所及之处——那片翻滚着漩涡、漂浮着碎冰的、最凶险的河心!
没有丝毫犹豫!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裴御疆如同一柄斩破冰河的利刃,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寒江之中!玄色身影瞬间被浑浊的浪涛吞没!
“将军?!”石磊又惊又喜,嘶声大喊。
水下,能见度几乎为零,冰冷刺骨,暗流如同无数只大手撕扯。裴御疆凭借着沙场淬炼出的钢铁意志和过人的水性,强行压下刺骨的寒意和窒息感,屏息凝神,感知着水流的细微变化。他像一条最敏锐的猎鲨,循着那丝若有若无、被水流冲散的熟悉气息(那清冽的冷梅香?还是别的什么?),在嶙峋的礁石和汹涌的暗流中奋力潜游!
终于!
在靠近一块巨大礁石底部的回水漩涡边缘,他看到了那个随波沉浮、毫无生气的靛青色身影!
裴御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加速,冲破水流的阻力,一把将那个冰冷柔软的身体紧紧捞入怀中!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和绵软无力!云知意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唇瓣毫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裴御疆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蹬水,冲破水面!
“哗啦——!”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裴御疆大口喘息着,抱着怀中冰冷的人儿,迅速游向最近的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他托着云知意,将她上半身小心地放在冰冷的礁石上。
她毫无反应,如同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瓷娃娃。
裴御疆半跪在冰冷的河水中,礁石只勉强容纳两人。他迅速检查她的口鼻,确认没有泥沙堵塞。没有丝毫迟疑,他捏开她冰冷的下颌,俯下身——
冰冷的、带着河水腥气的唇,覆上了她苍白失温的唇瓣。
温热的、带着他生命气息的气流,被小心而坚定地渡入她的口中。一次,两次,三次…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难以言喻的焦灼。他宽厚的手掌按在她冰冷的心口处,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停滞的心跳,配合着渡气,沉稳有力地按压着。
时间仿佛凝固。朔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在两人身上、脸上。裴御疆的头发、眉毛、睫毛上,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小的、晶莹的冰晶,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光。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下这具冰冷躯壳上,每一次渡气,每一次按压,都倾注了他全部的意志和力量。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如同破开冰封的生机,猛地从云知意喉间爆发出来!
她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地呕出浑浊冰冷的河水,青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痛苦的潮红。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雾。刺骨的寒冷包裹着她,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艰难地聚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湿透的玄色衣袍紧贴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几缕湿发粘在额角。他的脸上、眉毛上、甚至那浓密纤长的眼睫上,都凝结着细碎晶莹的冰晶,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缀满了寒星的夜幕。
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尚未褪尽的惊涛骇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后怕?还是某种她此刻无法理解、却足以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深沉情绪?
他的唇…似乎还残留着渡气时那灼热的触感…
云知意呆呆地望着他睫上那些细小的冰晶,意识一片混沌。冰冷的河水仿佛还堵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但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正从他紧贴着她心口的手掌和那尚未远离的气息中,缓缓注入她冰冷的西肢百骸。
裴御疆看着她茫然睁开的眼睛,感受到掌心下那微弱却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情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潭般的幽暗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抱紧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同时手臂用力,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河岸上,禁军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己由远及近。石磊的吼声也穿透了风雪:“将军!云小子——!”
裴御疆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如同抱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他抬眼望向岸边,目光越过纷乱的禁军,越过焦急的石磊,投向风雪弥漫的、天启城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锐利。
周显…萧景珩…
这场戏,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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