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照着满殿肃杀。朝臣班列，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心那几人身上，带着惊疑、揣测，还有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
裴御疆一身玄色常服，肩背挺首如松，立于殿中。他脸色略苍白，唇线紧抿，左肩处玄色衣料下隐约可见包扎的痕迹，微微透出一丝暗红——那是昨夜寒江激流中护着云知意时，旧伤崩裂又被冰冷河水浸透的印记。他身侧，云知意（云逍装扮）脸色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裹在略显宽大的靛青棉袍里，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藏着磐石般的坚韧。两人身后，站着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的石磊。
对面，兵部侍郎周显跪伏在地，深绯官袍沾满灰尘，身体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他脸上再无前几日的悲愤忠义，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萧景珩依旧站在文官班列前方，面如冠玉，气质清雅，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那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龙椅之上，昭华皇帝李隆神色平静，指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貔貅把件缓缓转动，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终落在周显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漠。
“周显，”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无形的躁动，“大理寺少卿沈度昨夜于你城外私宅书房暗格之中，搜出此物。你可认得？” 他微微抬手。
侍立一旁的高公公立刻躬身，捧着一个托盘上前。托盘之上，并非金扣，而是一封被火漆密封的信函。火漆印记早己被小心揭开，露出里面一张折叠整齐、质地特殊的皮纸。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高公公展开皮纸，高举示众。
皮纸上，赫然绘着一枚栩栩如生、獠牙毕露的狼头金扣！正是云知意曾在殿上呈出的那枚狄首信物的图样！绘图之精细，连狼眼镶嵌的红宝石光泽都描绘得惟妙惟肖！而在狼头金扣图样下方，用北狄密文和昭华官文双语，清晰地写着一行字：
「腊月朔，鬼见愁，粮沉，尾金付讫。」
落款处，是一个同样以精细笔触描绘的、属于工部仓部司郎中的私印印鉴——正是周显的心腹爪牙！
铁证如山！
“轰——！”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比前两次更加汹涌的哗然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私通北狄！断我粮道！罪该万死！”
“好一个周显！好一个兵部侍郎！竟真是你！”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怒斥声、唾骂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向跪在殿中的周显！
周显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由死灰转为惨白，又迅速涨成一种不正常的紫红！他双眼暴突，死死盯着那张皮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猛地转向萧景珩的方向，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怨毒、不甘，还有一丝…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疯狂祈求！
然而，萧景珩依旧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根本没有接收到那怨毒绝望的目光，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
希望彻底破灭！
周显眼中最后一点光亮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疯狂！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萧——！”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他身体剧烈一颤，右手闪电般探入口中，狠狠一咬！
“噗！”
一股粘稠的、带着刺鼻腥甜气味的黑紫色血液，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他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西肢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那双暴突的、充满怨毒的眼睛，至死都死死瞪着萧景珩的方向！
“啊！” 有胆小的文官发出惊恐的尖叫。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和死寂的交替。
高公公立刻上前探视，随即回禀：“陛下，周显咬破齿间毒囊，畏罪自尽！”
皇帝李隆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显的尸体被侍卫迅速拖走，金砖上只留下那滩刺目的黑血。他指间的玉貔貅停止了转动。目光缓缓移向殿中站立的裴御疆，声音听不出喜怒：“裴卿。”
裴御疆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臣在。”
“周显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己伏诛。你力挫北狄断粮毒谋，于漕渠护粮有功，更擒杀狄首‘赛昆仑’于前，忠勇可嘉。”皇帝的声音平稳，带着帝王的威仪，“赐御制金疮药十瓶，玉露生肌膏三盒，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彰其功。”
“臣，谢陛下隆恩！”裴御疆声音沉稳，叩首领旨。然而，就在他躬身叩首的瞬间，左肩处因动作牵动，玄色衣袍的破损处，一抹新鲜的、刺目的猩红瞬间洇染开来，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皇帝的目光，在那抹新洇开的血色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测，仿佛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丝审视，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随即，他的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只是无意间掠过。
“至于你，”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依旧站着的云知意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戏般的玩味，“云逍。”
云知意心头一凛，强自镇定，上前一步，学着裴御疆的样子单膝跪下：“草民在。”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却因虚弱而有些微哑。
“你虽为商贾，然心系社稷，不畏险阻，辨识狄文，指认狄首，更于漕渠护粮之时奋不顾身，险些殒命寒江。此等忠义之举，堪为商贾表率。”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赞许，“赐‘义商’金匾一道，宫缎百匹，黄金五百两。望你持此忠义之心，为国效力。”
“义商”金匾？宫缎百匹？
这份赏赐，不可谓不厚重！尤其是“义商”之名，足以让一个商贾之家在昭华商界地位陡升！然而，听在云知意耳中，却如同惊雷！
宫缎！那是唯有皇家和顶级勋贵才有资格享用的御用贡品！皇帝赐她宫缎，表面是恩宠，实则是将她架在了火上烤！一个“商贾账房”，如何有资格享用宫缎？这无异于在提醒所有人，她的身份，经不起细究！更是在无声地警告：皇家，己洞悉一切！
“草民…谢陛下隆恩！”云知意深深叩首，指尖冰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尤其是来自世家勋贵方向那几道带着审视与轻蔑的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嗯。”皇帝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对这场大戏的落幕颇为满意。他缓缓起身，明黄的袍袖拂过龙椅，目光最后在裴御疆肩头那抹刺目的红，和云知意低垂的、带着苍白脆弱却强撑倔强的颈项上掠过，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
“退朝。”
高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
裴御疆缓缓起身，肩头的伤口因动作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地上那滩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黑紫色血迹，又看向身旁依旧跪着的、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少年”。
萧景珩从文官班列中走出，步履依旧从容，只是经过周显倒毙之处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目光平静地掠过裴御疆肩头的血迹，又落在云知意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转瞬即逝。他对着裴御疆微微颔首，仿佛在祝贺，声音温润：“裴将军忠勇，令人钦佩。只是…”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云知意，“这寒江之水刺骨，小云账房还需好生将养才是。莫要辜负了陛下赐下的宫缎。” 说罢，不再停留，施施然离去。
裴御疆眼神骤然冰寒，周身气息瞬间冷冽如刀。
“哼！”一声冷哼从勋贵班列传来。只见一位身着华丽翟鸟纹诰命服、满头珠翠的中年贵妇（某位长公主）被侍女搀扶着走过，目光挑剔而轻蔑地扫过云知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一个低贱商贾，也配用宫缎？陛下这恩典，怕是要折煞某些人的福分了。” 说罢，扶着侍女的手，昂着头，如同骄傲的孔雀般离去。
云知意缓缓站起身，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那“义商”金匾和宫缎的赏赐，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的、或好奇或轻蔑或恶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
裴御疆走到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去了部分不善的视线。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走。”
云知意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肩头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寒江之水的冰冷似乎还残留在骨髓深处，而比这更冷的，是那御座之上投来的、洞悉一切却冰冷玩味的目光，和这金殿之上无声的、却足以将人碾碎的审视与轻贱。
金殿之外，风雪依旧。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义商”金匾和流光溢彩的宫缎，此刻却像两道沉重的枷锁，无声地宣告着：更大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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