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带着雪后初霁的凛冽,卷过天启城朱甍碧瓦的皇城。三公主李令薇的赏梅宴,便设在御苑西侧的“凤凰台”。此处地势颇高,一座双层飞檐的敞轩临崖而建,轩外遍植老梅。此刻红梅、白梅、绿萼梅竞相怒放,枝干虬劲如铁,顶着尚未融尽的残雪,冷香浮动,浸染着整座高台。
敞轩内却是另一番暖融景象。巨大的紫铜兽首熏炉吞吐着迦南暖香,驱散了寒气。西壁悬挂着缂丝梅鹤图,地上铺设厚厚的波斯缠枝牡丹地衣。雕花窗棂糊着半透明的霞影纱,透进的天光被滤得柔和朦胧。数张紫檀嵌螺钿的矮几错落摆放,各色精致茶点、时令鲜果琳琅满目。受邀而来的皆是天启城顶级世家贵女,环佩叮当,衣香鬓影,或低声笑语,或赏玩轩外雪景寒梅,一派矜贵雍容。
云知意穿着一身与公主府其他女官无异的浅碧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素银扁簪,垂首侍立在李令薇主位之后三步的阴影里。她极力收敛着气息,将自己缩成一抹不起眼的背景。然而,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鬼市石壁的冰冷湿滑,鼻端仿佛还萦绕着侧道里那浓重刺鼻的血腥气。怀中贴身藏匿的那份油纸包裹的账册,如同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烫着她的心口。
兵部武库…萧氏兰台…层层扒皮…军粮掺沙…冬衣填芦花…石磊那夜悲愤绝望的嘶吼,与鬼市黑衣人阴冷的杀机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反复轰鸣。这满堂的暖香笑语,轩外清雅的梅香,此刻都成了隔绝真实苦难的厚重帷幕,令她胸口窒闷,几乎喘不过气。
“阿意,”李令薇清越的声音自身前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轩内细微的交谈声。她并未回头,只端起面前一只甜白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姿态优雅从容。“听闻你近日习得一手好琵琶,颇得乐坊老供奉称赞。今日寒梅映雪,雅客在座,何不抚一曲,为本宫与诸位姐妹助兴?”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云知意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淡淡的矜持与疏离。
云知意心头猛地一跳。她抬眼,正对上李知薇侧首投来的目光。那凤眸清澈,眼底深处却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带着安抚,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公主这是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在世家贵女面前展露“价值”、淡化“侍女”身份的机会,更是一个…传递某些无法明言信息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指尖的微颤,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奴婢遵命。”
早有伶俐的小内侍抬上一张紫檀束腰小凳,又捧来一把琵琶。
琵琶甫一亮相,便引得几位识货的贵女轻“咦”出声。琴身以名贵的紫檀木制成,木纹深沉如墨,油润内敛。最令人惊叹的,是背板上以细碎的夜光贝母、彩螺、玳瑁等珍材,镶嵌、描绘出一幅繁复华丽的《春江花月夜》图景。江水粼粼,月轮半隐,楼阁亭台掩映于花树之间。此刻虽在轩内,那螺钿在柔和光线下依旧流转着梦幻般的虹彩,华美绝伦——正是那夜公主精舍中,李令薇拂拭过的那把宫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云知意端坐小凳之上,将琵琶斜抱入怀。冰凉的紫檀木身和光滑的螺钿触感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弦柱,昨夜鬼市石梁上,那昙花面具人袖口流转的银线昙花、手中兽骨灯笼的惨碧幽光,以及那拂袖间碾碎西条生命的恐怖威势,再次掠过脑海,与石磊泣血的控诉、账册上冰冷的数字纠缠在一起。
再睁眼时,她眸中那丝惊惶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静。
素手轻抬,落于弦上。
“铮——!”
第一声弦音骤然迸发!并非想象中的清越婉转,而是带着一股金戈碰撞般的沉雄与激越!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瞬间撕裂了凤凰台上暖融熏香的慵懒氛围!
云知意指尖翻飞,轮、挑、扫、拂,指法凌厉迅疾,毫无闺阁女子抚琴的柔美旖旎。她弹奏的,正是流传于军中、气势磅礴的《破阵乐》!曲谱脱胎于前朝《秦王破阵乐》,经过历代演化,更添肃杀苍凉。此刻在她指下倾泻而出,音阶陡峭,节奏铿锵,如同千军万马踏着冰河在冲锋!
“烽燧起!狼烟扬!”
(低沉轮指,模拟战鼓隆隆)
“铁衣寒彻骨,朔风裂金疮!”
(急促的扫拂,似寒风卷过甲胄)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狄虏终不还!”
(高亢激昂的轮奏,如将士决死呐喊)
“马革裹尸寻常事,谁记孤魂望故乡?”
(轮指转缓,带出撕裂般的滑音,如呜咽悲风)
琵琶声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凤凰台。那螺钿紫檀的琵琶,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一面染血的战鼓,一柄出鞘的利剑!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边关的风雪、战场的血腥、袍泽的悲号!乐音时而如惊雷炸裂,时而如寒泉呜咽,将北境将士的浴血、苦寒、牺牲与悲壮,血淋淋地呈现在这暖阁香闺之中!
轩内死寂一片。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贵女们,此刻一个个花容失色。有的脸色发白,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有的眼神惊惶,下意识地向后瑟缩;更有甚者,被那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所慑,杯中茶水泼洒在昂贵的裙裾上也浑然不觉。暖炉中的迦南香仿佛也被这乐声冻结,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李令薇端坐主位,面上依旧维持着雍容的浅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席间每一张失色的脸庞,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道月白的身影上——萧景珩不知何时也悄然入席,此刻正端着一只白玉酒盅,面上温雅如旧,眼神却深如寒潭,静静注视着场中抚琴的“侍女”。
云知意浑然忘我,心神己完全沉入那无边血与火的悲壮之中。裴御疆风雪中独行的孤影,石磊醉骂时通红的双眼,鬼市账册上冰冷的数字……尽数化为指尖倾泻的狂澜!她越弹越疾,指力灌注,仿佛要将胸腔中积压的所有愤怒、悲悯、不甘尽数宣泄于弦上!
“杀——!”
当最后一个象征决死冲锋的最高音在指尖炸响的刹那!
“嘣!”
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压过了所有乐音!
最细最紧的那根子弦,承受不住这饱含激愤的千钧之力,骤然崩断!
断弦如同垂死的银蛇,猛地弹起,狠狠抽过云知意来不及收回的左手手背!白皙的肌肤上瞬间绽开一道刺目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乐声戛然而止。
余韵如同被斩断的潮水,在死寂的敞轩内嗡嗡回响。唯有断弦在琵琶上微微震颤,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云知意保持着抚琴的姿势,左手僵在半空,手背上那道红痕迅速肿起。她微微喘息着,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痛楚与未尽的激越。
死寂。
这骤然的断弦与静默,比方才激烈的乐声更令人窒息。
良久,一个清越如玉磬相击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单纯好奇的探究,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寂。
“好一曲《破阵乐》。”萧景珩放下白玉酒盅,缓缓抚掌。他唇角噙着惯有的温雅笑意,目光却如同无形的冰针,精准地刺向抱着断弦琵琶、手背带伤的云知意。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当真是…荡气回肠。”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玩味,“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在云知意受伤的手背和那断裂的琴弦上停留片刻,最终,深深地望进她低垂的眼帘深处,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令人脊背发寒的审视。
“此曲杀伐之气冲天,刚烈决绝,首透骨髓…”萧景珩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这般手笔气韵,倒不像是…深宫闺阁能养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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