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落雪了。
初时只是零星几点,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不过半日光景,雪片便如同扯碎的棉絮,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将这座煌煌帝都笼在一片混沌的灰白里。朱雀大街上车马稀疏,行人裹紧了袄子匆匆而行,呵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寒风撕碎。天地间唯有风雪肆虐的呜咽,压过了市井残存的喧嚣。
镇北将军府那扇紧闭的、毫无生气的黑漆大门前,此刻却停着两辆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青毡暖车。车身宽大结实,拉车的健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几个穿着公主府内侍服饰的健壮仆役,正顶着扑面而来的风雪,小心翼翼地从车上往下卸东西。沉重的麻袋被搬下,堆在将军府门前的雪地里,很快便积起一小座灰褐色的山。另一车则是码放整齐的黑色炭块,乌沉沉地反射着雪光。
“轻点!可都是上好的银丝炭,沾了雪湿气可就不经烧了!”领头的一个中年内侍跺着脚,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尖声指挥着,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有些飘忽。
云逍(云知意)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棉斗篷,风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一双清亮的眼睛。她站在不远处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冰冷的树干硌着她的背脊,目光却紧紧锁住将军府前那一片忙碌的景象,以及那扇始终紧闭、如同沉默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
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隔着布料,触碰到里面那块坚硬、冰冷、边缘碎裂的玄铁腰牌,仿佛握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余烬,以及更深重的、沉甸甸的愧疚。那方绣着竹叶和“云”字暗纹的素帕,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烫在裴御疆被构陷的污名之上,也烫在她的心上。
“阿意,”身旁传来低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李令薇裹着华贵的白狐裘斗篷,风帽边沿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却也透着一股深宫的清冷。她看着雪中忙碌的仆役,又望向那扇紧闭的门,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裴御疆此人,本宫虽知他蒙冤,但其性情孤绝,如北地玄冰。昨夜紫宸殿上,他连一句辩解都无,甘领罚俸之辱。今日这米炭,他岂会领受?不过是…白费心思,徒惹人注目罢了。”
云知意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侧过头,风帽下的眼睛看向李令薇,眸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甘,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阿薇,”她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低哑,“我知道。可…那帕子因我而落,成了构陷他的刀。他昨夜庭前受辱,府邸荒芜如斯…天寒地冻,难道真要他一个堂堂将军,在这废墟里冻饿不成?纵使…纵使他拒了,至少…至少我们试过了。这米炭,是我云家的,不是公主府的恩赏,用‘体恤边将’的名义送去,总归…留些余地。”
李令薇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固执的亮光,沉默了片刻。那眼神,让她想起了幼时御苑里,那个拍着胸脯说“我爬树最利索”的小小身影。她终是没再劝,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将军府,低声道:“罢了。只盼那‘孤臣孽子’,莫要太过不识好歹。”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吱嘎——”一声,带着滞涩的摩擦音,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了!
风雪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入口,卷着雪沫灌入门内。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将门洞填满。
是石磊。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那件半旧的皮甲落满了雪,连眉毛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白霜。脸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浓眉紧锁,一双虎目布满血丝,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激怒、又被强行按捺住、随时可能爆发的困兽。
他先是有些茫然地扫了一眼门前堆成小山的米袋和炭块,又看了看那几个顶着风雪、穿着公主府服饰的仆役,最后,那布满血丝的、带着浓重醉意和戾气的目光,猛地钉在了指挥卸货的那个中年内侍身上。
“干什么的?!”石磊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宿醉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烦躁,在这风雪呼啸中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那中年内侍被他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努力摆出公主府管事应有的矜持,尖声道:“奉三公主殿下谕令,念及裴将军戍边辛劳,特拨米粮十石,银丝炭千斤,以资体恤边将!还不速速让开,容我等将东西搬入府中?”
“体恤?”石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充满讽刺的弧度。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压迫感,几乎要撞到那内侍脸上。
“哈!体恤?!”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抬手,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那内侍的鼻尖,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了对方一脸,“老子在北境喝风咽雪、拿命给那群狗娘养的蠹虫守大门的时候,体恤在哪儿?!老子兄弟冻得手脚流脓,身上穿的‘冬衣’里头他娘的全是芦花!吃的军粮里能磕掉牙的沙子比米还多!体恤在哪儿?!”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如同泣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悲凉。
“克扣!贪墨!层层扒皮!兵部武库那帮喝兵血的蛆虫!把朝廷拨下来的好米好炭好棉,都他妈换成了一堆喂牲口都嫌硌牙的破烂!填满了他们自己的狗窝!”石磊猛地指向身后荒芜破败的将军府庭院,那倾颓的假山、干涸的池沼在风雪中更显凄凉,“看看!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就是我们将军用命换来的‘府邸’!连个耗子洞都不如!”
他猛地喘了口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压抑不住的痛苦,竟隐隐泛起了水光。
“现在…现在倒好!”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利和绝望,“那群蛆虫!贪了我们的血汗,反过头来还要往将军头上扣屎盆子!诬他纵仆行窃?贪墨?!我呸!将军要贪,用得着去偷?!用得着贪这点米炭?!他那点俸禄,早他娘的散给北境那些死了爹娘、饿得嗷嗷叫的娃子了!轮得到你们这群穿金戴银、吃得脑满肠肥的玩意儿,拿这点东西来‘体恤’?!”
他最后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嘶力竭,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那饱含血泪的控诉,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头。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那公主府的内侍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磊发泄完,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离水的鱼。他猛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抹掉眼角渗出的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用那双依旧布满血丝、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堆在地上的米炭,又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仆役,最后,目光落在远处槐树下那两道裹在斗篷里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悲凉,有浓得化不开的屈辱,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拒绝。
“东西,”石磊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抬走。将军府…用不着!”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他身后带着巨大的、仿佛带着无尽怨气的“哐当”一声巨响,再次死死关上!将门外所有的风雪、所有的“体恤”、所有的目光,连同那震耳欲聋的控诉,都彻底隔绝在外。
风雪瞬间填补了门前的空隙,卷起的雪沫很快覆盖了那些米袋和炭堆的轮廓,也将石磊最后那声绝望的咆哮和沉重的大门撞击声,揉碎在呼啸的风声里。
老槐树下,云知意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比这漫天风雪更冷。石磊那字字泣血的醉骂,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的耳朵,剜进她的心里。
克扣…贪墨…冬衣填芦花…军粮掺沙土…兵部武库…喝兵血的蛆虫…
这些冰冷的词语,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血淋淋地撕开了那层笼罩在军饷案上的迷雾,露出了其下狰狞丑恶的一角冰山!原来裴御疆和他的袍泽,在北境浴血奋战的同时,背后竟承受着如此不堪的捅刀!原来他庭前那近乎麻木的沉默,并非无动于衷,而是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屈辱与不公!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玄铁腰牌,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的震撼与刺痛。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门后那个沉默承受着一切的身影。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旁边,一道不起眼的角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是裴御疆。
他没有披大氅,只穿着昨夜那件单薄的玄色暗云纹劲装,仿佛这刺骨的严寒对他毫无影响。雪花落在他宽阔的肩头,落在他如墨的发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又被风吹散。他背对着紧闭的正门,也背对着那堆被风雪覆盖了大半的米炭,甚至没有朝槐树这边投来一瞥。
他就那样独自一人,沿着将军府荒芜破败的围墙,踩着脚下新积的、咯吱作响的积雪,一步一步,沉默地向西市的方向走去。风雪迎面扑打着他,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勾勒出他挺拔却异常孤首的背影。
天地苍茫,风雪如怒。整个天启城仿佛只剩下这一抹玄色,在无边的灰白中踽踽独行。像一柄被遗弃在旷野寒冰中的古剑,沉默,冷硬,承受着风霜的侵蚀,却依旧固执地挺首着脊梁,不肯弯折分毫。
云知意站在老槐树下,风帽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个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孤寂身影。石磊那悲愤的咆哮犹在耳边回荡,与眼前这沉默独行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愧疚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着心脏,带来窒息的痛楚。然而,在这片冰冷刺骨的愧疚之海上,却有一簇小小的、名为愤怒的火苗,被那血泪的控诉和眼前这孤绝的身影点燃,顽强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
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块冰冷刺骨的玄铁腰牌,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目光追随着那即将消失在长街风雪尽头的玄色身影,心湖之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愧疚,更有一种被点燃的、沉甸甸的,想要做些什么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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