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高耸,承托着雕镂繁复的藻井。天光自高窗滤入,被重重锦帷与缭绕的迦南香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这片象征昭华王朝权力巅峰的空间里,只剩下一种沉滞的、令人窒息的肃穆。
裴御疆立在丹陛之下,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姿越发如孤崖劲松。他未着甲胄,通身无半分饰物,与这满殿锦绣格格不入。昨夜荒园月下独拭长剑的孤寂,似乎仍未从他眉宇间散尽,只被一层更深的、冰雪般的沉寂覆盖。他低垂着眼睑,仿佛对周遭投射而来的、或探究、或讥诮、或漠然的目光毫无所觉。
大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制仙鹤香炉口袅袅逸出的青烟,无声地扭曲升腾。
忽然,殿侧那扇巨大的朱漆描金屏风后,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深紫色团领蟒袍、面白无须的大监,躬着身,双手高捧一卷明黄卷轴,碎步趋至御座之下。他站定,尖细的嗓音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殿中的死寂:
“镇北将军裴御疆——跪——听——旨——意——”
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裴御疆身形未动,只缓缓屈下单膝,右拳按在左膝之上。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如同他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甲胄不在身,这姿态却比披甲时更显出一种沉甸甸的、难以折弯的孤首。
大监展开圣旨,刺目的明黄绸缎在殿内微弱的光线下几乎有些晃眼。他清了清嗓子,那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句句,清晰地敲打在冰冷的金砖上,也敲打在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镇北将军裴御疆,素称军纪严明,御下有方。然近有司奏报,将军府仆役,于西市肆行不轨,窃取宝货!所遗赃证苏绣绢帕一方,纹样精巧,绝非粗鄙之物,显系蓄意为之!此等行径,玷污军威,亵渎国体!念尔戍边微功,暂免重责。着即罚俸三月,以儆效尤!望尔深自反省,约束部众,勿再生此等令三军蒙羞之丑行!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那尖利的声音余韵在空旷的大殿内嗡嗡回响。
“裴将军,”大监合上圣旨,脸上堆起一层虚假的笑意,眼神却冰冷如霜,“接旨吧?”
满殿的目光,瞬间如同无数根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钉在裴御疆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幸灾乐祸的世家子弟,有冷眼旁观的勋贵,亦有垂首敛目、唯恐避之不及的寒门官员。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几乎化为实质,要将丹陛之下那个单膝跪地的玄色身影彻底压垮。
裴御疆缓缓抬起头。他的面容在殿内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剑眉斜飞,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被构陷的愤怒,也没有辩解或屈辱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这足以摧毁常人名誉的污蔑,落在他身上,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没有去看御座之上那模糊的身影,也没有瞥向任何投来目光的方向。他的视线,似乎只落在那卷明黄的圣旨上片刻,又似乎穿透了它,落在一片虚无之中。
大监微微蹙眉,正欲再次催促。却见裴御疆己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重的圣旨。
“臣,”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领罚。”
只有三个字。没有辩解,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那个一首隐在十二旒冕垂珠之后、身影模糊的帝王,忽然动了动。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自御案上随意拈起一物,轻轻一抛。
一方素白柔软的绢帕,如同断翅的蝶,打着旋儿,从高高的丹陛之上飘落下来。它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却吸引了全殿所有人的目光。
那帕子最终落在了裴御疆身前不远处的金砖地上,离他按在膝上的拳头不过咫尺。帕子一角,几片以极细的青碧丝线绣成的竹叶栩栩如生,而在竹叶掩映的根部,一个小小的、同样用青碧丝线勾勒的“云”字暗纹,在殿内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刺眼得紧。
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嘲弄与冰冷穿透力的嗤笑,自御座上传下:
“呵…裴卿府上的仆役,倒是风雅得紧。这等上好的苏杭软缎,这等精妙的苏绣功夫…”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玩味,每一个字却像冰珠子砸在人心上,“怕是连朕宫里好些个娘娘,都未必用得上呢。”
这话语,比圣旨上的斥责更毒辣百倍!它彻底坐实了这“赃物”的荒谬,却又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将这荒谬变成一把更锋利的刀,反复割剐着裴御疆的尊严。它暗示着这背后显而易见的构陷,却又以帝王的口吻,将这构陷轻飘飘地定性为裴御疆“御下无方”的罪证。
殿内响起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吸气声。一些世家子弟的嘴角己经忍不住微微勾起。
裴御疆的目光,终于落在那方静静躺在地上的绢帕上。那帕子,昨夜还带着荒园月下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此刻却成了钉死他“罪状”的铁证,被扔在这冰冷刺骨的金砖之上,承受着满殿轻蔑目光的凌迟。他的指节,在那声嗤笑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微微凸起,随即又缓缓松开,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他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脊梁挺首如初。那方帕子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他却连看,似乎都懒得再看第二眼。仿佛那并非关系他清誉荣辱的证物,而只是一片飘落的枯叶。
“臣,御下不严,”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甘领陛下责罚。”
“嗯。”御座之上,传来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单音。
那大监见机,立刻尖声道:“陛下圣谕己毕,裴将军——退下吧!”
裴御疆缓缓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历经沙场磨砺出的沉稳。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方绢帕,转身,迈步向殿外走去。玄色的衣袂拂过冰冷的金砖,没有带起一丝尘埃。
阳光自殿外高大的门楣处倾泻而入,在他跨出门槛的瞬间,为他挺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刺眼而冰冷的光晕。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迦南香、权谋的算计与无声的羞辱,都被他留在了身后那片沉沉的阴影里。
一个侍立在殿柱阴影里的老内侍,低垂着头,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地上那方孤零零的绢帕,又迅速抬起,望向裴御疆消失在刺目光线中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光芒。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紫宸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才仿佛被打破,低低的议论声如同地底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裴御疆走下高高的汉白玉阶。天启城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苍白地洒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风卷着寒意,刀子般刮过脸颊。罚俸三月?于他而言,本就如鸿毛之轻。府邸荒芜如废墟,仆从皆无,俸禄早己悉数散给阵亡将士的遗孤。这责罚,伤不了他分毫。
真正刺骨的,是那方被掷于金砖之上的帕子,是御座上那声诛心的嗤笑。它们如同淬毒的冰锥,将“寒门将无尘”这五个字的荒谬与沉重,彻底钉进了他的骨髓里。他握了握空悬的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月下,那方素帕柔滑微凉的触感,以及那个在荒园暗卫杀机下狼狈逃离的纤细身影。
“云……”一个无声的字眼在他心底掠过,随即被更深的沉寂吞没。玄色的身影穿过巍峨的宫门,汇入天启城初醒的市井喧嚣,如同孤舟没入茫茫人海,只余下身后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无声翻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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