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青骡子把那一捧黄豆嚼完，张扬才和马铁军不紧不慢回公社。
沿途，马铁军颇为羡慕的跟张扬插科打诨，甚至说想拜张北斗为干爹，让张扬斡旋当个见证之类的话。
等询问原因，这家伙才挠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也想攀高枝吗，给自己涨点身价，你看伯父来公社的这两天，胡德禄忙前忙后，殷勤的跟个三孙子似的，吃喝不讲还能拿红包，到底是当知识分子舒服呀，咱庄稼把式就是斗不过拿笔杆子的。”
说着，马铁军突然想起什么事的瞧了一眼张扬：“我就羡慕你，有的选择，公社混迹不下去，还有城里户口能回城里，有粮本本吃配粮，哪像我们，户籍定的死死的，好不容易进趟城还得有介绍信手续啥的，忒不爽利。”
对这酸溜溜的话，张扬有些哭笑不得。
“铁军哥，你咋光见人吃肉，不见人挨打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容易，搁公社好歹能吃大锅饭，饿着大家伙都一块饿着，可要是城里，有能耐的人家考不上中专大学，就安排到部队里参军了……”
张扬停顿片刻，以手遮眉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炊烟：“退役回来街道又安排工作，可要是没能耐，初中高中一毕业，扫大街的活都轮不到你。”
马铁军对这套说辞嗤之以鼻：“你念的书多，懂的也多，用嘴皮子功夫我比不过你，反正从小到大，我没听人家讲城里人吃树皮，观音土，玉米棒槌屙不出屎的事……”
这话张扬无从反驳，只能打了个哈哈：“铁军哥，瞎说什么大实话，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啊，免得隔墙有耳。”
“就咱俩在，所以我就多牢骚几句，人多我还不一定说呢，对了，前些天开吉普车到卫生院寻你的那女同志，最近处的咋样，有把握没……”
“能有啥把握，她家那门槛就跟那衙门一样，既不好进也不好出呀……”
听他说起黎秋白，张扬盘算了一下计策实施时间，差不多就这两天了。
黎秋白就会把自己假怀孕的事情捅出去，到时候，鬼知道脾气暴躁的黎云在盛怒状态会发什么神经。
按照先前在潘长军那旁敲侧击得到的消息，黎云这家伙外宽内忌，口蜜腹剑，单看样貌就是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小老头。
可谁要是信了，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就像潘长军当时还跟在黎云身边的时候，经常说什么：“做事就要胆子大点，你身后有我呢，我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不成?咱不受那窝囊气，也不要窝囊兵。”
那时，尚且单纯的潘长军真信了这套话，结果遇事的时候，就发现讲屁话没有用，该扛还是自己扛……
不过到了地方做了公社书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总而言之，在张扬看来黎云嘴上满口念叨着新式婚姻，男女恋爱，什么只想自己女儿幸福美满过一生，不搞包办那一套，其实心里面早就算计的明明白白。
每一步棋早都事先筹划好了，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结果张扬这倒好，真把黎秋白给唬住了。
一个环节从中崩塌破损，剩下的所有筹划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
精心谋谟的成果付诸东流，作为棋手的黎云想不愤忿都难呀。
万一老狐狸难压怒火，气头一上来，直接逮人赏颗花生米，到时候申冤都没辙。
好歹黎云是枪林弹雨走出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奋而出刃估计跟宰只鸡一样神色如常。
眼下自己这傍身的黄龙之体，远炁虽然能硬化皮肤，像包裹了一层软皮甲一样，勉强挡住刀刃，但在众生平等器面前，照样跟纸糊的没啥区别。
想到这里，张扬吞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这步棋完全是在钢丝上跳舞，稍不注意就是跌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地步。
很可惜的是，这已经是最优解了，这两天张北斗和杜敏虽然没给自己透露在学校里的处境。
但是光看昨天张北斗在婚宴上那闷着头狂塞，直到吃的走不动道仍不愿放弃的模样，张扬已经能隐约猜测出父母处境堪忧。
老爷子可是向来提倡节食，珍馐美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讲究一个七分饱，从多沾一口。
分别的时候，按照以往惯例，张北斗和杜敏都会想方设法的往自己口袋里塞些钱，怕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这次，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提及这事儿。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哪怕是张扬身为穿越者，有后知后觉的优势，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寒门妄图跨越阶层，那怕是有外挂加持，也总要付出点什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地委大院，黎秋白正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跟父母生闷气，任凭周淑敏怎么劝都无动于衷，反而起身将桌子上摆着的杂物通通摔落在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
“我不开门，不想去天桥歌剧院看那什么歌舞剧，也不想去北海公园划船，烦不烦呀，一天到晚催催催，都说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别逼我了!”
黎秋白声音有些歇斯底里，顺势还把窗户给反锁住，气鼓鼓的坐在椅子上跟周淑敏对峙。
听到这嘈杂的动静，一门之隔的周淑敏有些尴尬的对一旁的汪乔年解释道：“小汪呀，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秋白子这丫头有点起床气，脾气显得不好，她平常不这样，今儿就是不凑巧。”
“阿姨，没事的，我能理解，人没睡好，起床的时候生气很正常，我平常搁屋里也这样，这很正常……”
汪乔年嗫嚅几句，然而给黎秋白开脱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房屋里的黎秋白怒嗔道。
“汪乔年，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呀，我不是起床气，我是早上中午晚上都这样，跟你说了，我瞧不上你，不想跟你出去浪费时间，谁中意你，你跟谁出去耍呗，非搁一棵树上吊死干啥，这又不是煤山，我也不是歪脖树，你也不是崇祯，整的哪门子死缠烂打。”
黎秋白这一顿狂轰乱炸，怼的汪乔年愣了片刻过后，在周淑敏诧异的目光中，居然只是怯生生的回了一句：“秋白你别生气，我心里有谱……”
不知是无语，还是怎的，房屋里的?秋白听到这话顿时哑然无声，原本肚里编排出来的腹稿在这一刻都仿佛丧失了所有用处。
“汪乔年，你是个好人，但婚姻这事合眼缘很重要，我觉得咱俩不合适，硬要撮合到一起的话，到时候彼此都不开心快乐，听话，你回去吧……”
听着黎秋白婉拒的话，汪乔年表情写满黯然，沮丧的刚准备离开，但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闷烟的黎云，却朝他使了个眼色。
受到勉励，汪乔年踟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放弃，又敲了敲门，磕磕绊绊的道：“秋白，你要不想去天桥看电影，不想去北海公园的话，咱去逛信托商店吧，听叔叔说，你最近这些天想挑幅画挂在屋里，要不趁着这个机会……”
黎秋白没料到今天的汪乔年居然如此顽强，连吃了几个闭门羹都不气馁，也知道指定是黎云在旁边坐幺蛾子。
所以干脆含沙射影的嘟囔了一句：“我不去，没那个艺术细胞，谁出的馊主意谁就陪你跑一趟，听我的话，咱别作贱自己好不?有点自己的主见，别我爹说一套你就做一套，卑躬屈膝的跌份不跌份……”
话音刚落，守在门旁的周淑敏就意识到不妥，赶忙打圆场和稀泥道：“傻丫头，瞎说什么胡话呢，小汪这孩子是心里挂碍你，你咋不识趣呢……”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坐在沙发上怒不可遏，脸气成猪肝色的?云。
原以为这事能被糊弄过去，却不料黎秋白轻飘飘一句话，瞬间把这易燃易爆炸的二踢脚彻底划着引线。
“他心里挂碍着我，但我心里不挂碍着他，倒是某些人王八吃秤砣，一门心思想攀这个亲，谁挂碍着谁找谁不得了。”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本来就在极力抑制情绪的黎云兴许是被戳到痛处，彻底不装了。
“说什么呢!我看你就是被你妈惯的臭脾气，蹬鼻子上脸你是。”
把没吸完的香烟随手摁灭在烟灰缸里，霍然起身，挥拳捋袖，嚷嚷的让警卫员把门撞开。
“首长，这，这怕是不好吧……”
站岗的老油条岿然不动，倒是一个刚调过来的愣头青闷头闷脑的跑到屋里，看着房屋里鸡飞狗跳的动静，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心里不由得开始暗自后悔，这怎么身子就是比大脑动的快呢。
人家一家人的事，自己一个外人瞎掺和什么。
到时候得罪了黎秋白，少不得又是麻烦事。
见他面露为难，无所适从的窝囊样，黎云更是气急。
“不好，有什么不好，我平常讲过多少遍，军人，要有骨气，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把门撞开就把门撞开，出了什么事有我呢，你执行命令怕什么!”
听?云这样讲，警卫员如蒙大赦，往手心轻啐下唾沫，刚准备用胳膊肘把门撞开。
却不料房间里又传来黎秋白云淡风轻的声音：“我没穿衣服呢，谁要把门撞开就把门撞开呗，反正到时候不止我一个人丢人……”
“这……”
骤听此言，愣头青顿时蒙圈，进退维谷，举止失措。
还没等黎云说话，一旁的汪乔年则是不耐烦的道：“嘿!撞什么撞，下去下去吧，嫌事不够乱是不是，当了那么长警卫员，怎么就没点眼力劲呢，搁我家早把你下放到连队炊事班喂猪了，你这辈子能吃四碟菜都难!”
听到这命令嫌弃的声音，旁边的周淑敏诧异的看了一眼汪乔年，觉得这个貌白神清的小青年竟然是如此陌生。
“我……”
警卫员同样是觉得有些憋屈，刚准备反驳，但话到嘴边又简单的咽了下去，识趣离开。
撞门无果，黎云干脆跟周淑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苦口婆心，想方设法的要把女儿从房间里弄出来。
黎秋白实在是不胜其烦，看了一眼桌子上被撕掉的日历，想起张扬先前交代的话，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赶忙掏出先前张扬准备好的假怀孕药，吞咽下肚，对着镜子练习调整了一下情绪后。
这才轻描淡写的道：“汪乔年，我也不瞒你，我怀孕了……”
“秋白，怀孕没事的，小事……等等，怀孕!”
汪乔年意识到什么似的，表情猛然滞住，随后磕磕绊绊道：“秋白，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怀孕吗，你该不会是故意逗闷子诓我吧，这玩笑可不好笑啊。”
梨秋白似乎早预料到这个结果，一字一顿的认真道：“就是肚子里有孩子了，是张扬的，冯家峪公社的医生，又不是你的，我没必要拿清白给你逗闷子，这两天一直没食欲想吐……”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公社卫生员!贱!”
“八大胡同里的贱!”
汪乔年用一种愤恨交加的复杂目光看着旁边满头雾水的黎云，咬牙切齿说完这句话后，沉默片刻，准备愤忿不平的拂袖离去。
黎云和周淑敏则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汪乔年过完嘴瘾要走，周淑敏自然是不答应，让原先那个警卫员将人拦下过后，有些愤怒的护犊子：“姓汪的，说谁贱呢，衣着打扮的光鲜亮丽，怎么嘴里污言秽语呢。”
黎云顾不得纠结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头脑一热，表情迅速狰狞起来，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用胳膊肘将门撞开之后，看在房间里神情淡漠，甚至略带戏谑讥讽表情的黎秋白。
啪一声打在黎秋白脸上，气得手脚都有些颤：“什么时候的事儿，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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