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塞进去的瞬间，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黎芝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手，转身就跑！她不敢回头，拼命迈动发软的双腿，朝着知青点的方向狂奔。冰冷的夜风灌进她的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身后，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在浓稠的夜色里，依旧紧闭着，寂静无声。
清晨，黎芝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晒谷场。她握着木耙的手冰凉，几乎没有一丝热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仓库方向。
贺涵之果然在那里。他正弯着腰，用一把大竹扫帚，沉默地清扫着仓库门口昨夜被风吹落的枯叶和尘土。他的动作依旧沉稳有力，只是左边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多了一道新鲜的、寸许长的暗红色擦伤，边缘微微肿起，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黎芝的心猛地一揪。那道伤痕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眼底。是昨天……王老拐弄的？因为搜不到麦乳精而恼羞成怒？
就在这时，贺涵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首起了腰，转过身来。他的视线隔着整个晒谷场翻滚的金色谷浪，遥遥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黎芝脸上。
黎芝猝不及防，撞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她预想中的冰冷疏离。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像蒙着厚重灰尘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亮。那道新鲜的伤痕在他额角，像某种无声的烙印。
他看了她一眼。很短的一眼。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头，继续挥动那把沉重的竹扫帚。枯叶和尘土在他脚下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黎芝僵在原地，手里的木耙仿佛有千斤重。那道伤痕，那疲惫到麻木的眼神，像两把钝刀子，在她心口反复地割。她塞回去的麦乳精，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他深不见底的沉默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拧干的脏抹布蒙在向阳坡上空。空气又冷又潮，带着深秋特有的、钻进骨头缝的寒意。黎芝缩着脖子，把洗得发白、领口磨出了毛边的蓝布外套裹得更紧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田埂上湿滑的泥泞，往晒谷场走。生产队喇叭里那个永远亢奋激昂的女声，正穿透冰冷的晨雾，播报着最新指示，字字句句砸在空旷的田野上，带着金属般冷硬的回响。
晒谷场边上那排苦楝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刺向灰白的天空，像一群绝望伸向天空的手。黎芝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影。
贺涵之。
他正背对着这边，弯着腰，用一把豁了口的破铁锹，用力铲着晒谷场边缘排水沟里淤积的、散发着腐臭气味的黑泥。那件永远洗不干净的旧工装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更衬得肩胛骨嶙峋地凸起。每一次铁锹铲下去，再费力地扬起来，他整个单薄的身体都随之晃动，像一株随时会被这冷风吹折的枯草。昨天额角那道暗红的擦伤，在灰白的天光下，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像一道凝固的血痂，刻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黎芝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铁锹柄狠狠戳了一下，又冷又痛。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胶着在那道刺眼的伤痕上。是王老拐干的吗？因为那罐麦乳精？因为他没能搜出来而恼羞成怒？愧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攥紧了手里冰凉的木耙柄，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木纹里。
就在她脚步迟疑，不知该上前还是绕开的当口，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了。保管员王老拐那矮壮敦实、像半截树墩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戴帽子，露出油光锃亮的秃脑门，一双三角眼像淬了毒液的玻璃珠子，在清晨灰暗的光线里阴恻恻地扫视着，最后精准地钉在了不远处弯腰劳作的贺涵之身上。
“贺涵之！”王老拐的破锣嗓子猛地炸开，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能撕裂空气的尖利，瞬间盖过了远处喇叭里激昂的播报，“你他娘的磨蹭啥呢？给老子滚过来！”
整个晒谷场上零星几个早到的人，包括黎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一震，动作都顿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仓库门口。
贺涵之铲泥的动作猛地一滞。他背对着众人，黎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握着铁锹柄的、骨节泛白的手，似乎更用力地收紧了一下。他慢慢首起腰，动作带着一种被重压之后的滞涩感。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王老拐的方向。那侧影在灰白的天幕下，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弦，沉默，却蓄满了看不见的力量。
“聋了？叫你呢！狗崽子！”王老拐见他没有立刻顺从地跑过来，脸上横肉一抖，三角眼里凶光毕露，抬脚就朝这边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泥泞的地面被他踩得啪啪作响。
贺涵之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冰冷的晨光里白得近乎透明，额角那道伤痕愈发显得狰狞。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抬起来，迎向王老拐，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王保管。”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砸在黎芝紧绷的神经上，“沟快清完了。”
“清完？老子叫你清沟了吗？”王老拐己经冲到近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贺涵之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的酸腐气。他那双粗短油腻的手猛地伸出来，不是去接铁锹，而是极其粗鲁地、带着侮辱性地一把推向贺涵之的左肩！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的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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