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芝拿起一颗生的葵花籽，指尖能感受到它坚硬外壳下蕴含的生命力。
她将它尖头朝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摁进了铁盒里那薄薄一层浮土中。
只埋进去一点点，小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
“黎芝，你干嘛呢？种花啊？”周晓梅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铁盒里那颗孤零零的葵花籽和少得可怜的土，“这……能活吗？”
“试试。”黎芝的声音很轻。她拿起那个军绿色的旧水壶，拧开盖子。清冽的井水己经所剩不多。她极其小心地倾斜壶身，让几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埋着葵花籽的那一小块浮土上。
水珠迅速燥的尘土吸走，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
“这点土，这点水……”刘卫红也凑过来，摇摇头，“够呛。宿舍朝北，没啥太阳的。”
黎芝没说话。
她只是把那个装着生籽的小布包仔细收好，又把种下生籽的铁皮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靠窗床铺的枕头旁边。
紧挨着那个冰凉的、己经空了大半的军绿水壶。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端起自己那缸温热的麦乳精甜汤，走到窗边。
窗外，是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和鸽子笼般的楼房。
她低下头，看着缸子里荡漾的琥珀色液体，又看看枕边那个种着生籽的简陋铁盒和空了大半的旧水壶。
胃里的甜汤很暖，窗外的世界很大也很陌生。
但枕头边那一点点贫瘠的浮土里，埋着一颗沉默的、生的种子。
壶里还剩着几口清冽的、来自向阳坡深井的甘甜。
书包里，那袋熟葵花籽的焦香固执地钻出来，混合着宿舍里麦乳精的甜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滋味。
她小口啜饮着甜汤，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铝壶壁。
壶身上那些熟悉的凹痕，清晰地硌着指腹。
她仿佛又看到了村口老槐树下，那个沉默抛掷的身影，看到了烈日晒场上汗水淋漓的笑容和那把滚烫的熟籽。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
“306黎芝！楼下传达室！有你的信！挂号信！” 是楼长粗哑的嗓门。
信？
黎芝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拿稳。她几乎是冲到门口，拉开门。
“哪……哪来的？”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邮戳是你们县里的！”楼长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厚实。
黎芝颤抖着手接过。
信封上，是几行极其刚硬、力透纸背的钢笔字。
那字迹，她认得！是贺涵之的！落款地址，正是向阳坡生产队！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涩，瞬间冲垮了心防。
她紧紧攥着那封厚厚的信，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炭。
在室友们好奇的注视下，她几乎是扑回自己的床边，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冰冷的墙壁，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厚厚的、粗糙泛黄的……牛皮纸？
黎芝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牛皮纸。
纸张很大，很厚，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仓库里特有的阴凉霉味和淡淡的机油气息。
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不是写，是刻！是用某种尖锐的硬物，在粗糙的纸面上，一笔一划，深深镌刻出来的痕迹！
字迹依旧是贺涵之那种刚硬有力的风格，但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地凹陷下去，边缘带着纸纤维被强行撕裂的毛刺。
墨迹很淡，像是沾着仓库里的灰尘或机油涂抹上去的，深深沁入了刻痕的沟壑里，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原始的质感。
黎芝的手指抚过那些深深凹陷的刻痕。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尖，那些沟壑里沁着的、带着仓库气息的“墨”，仿佛还残留着他刻写时的力度和温度。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那些深深刻在牛皮纸上的、带着原始力量的字句：
“向阳坡，晴。玉米蹿得猛，叶子能割手。仓库后坡，葵花盘比海碗大，沉，杆子快压弯。籽饱。晒场清了，席子收了。水井深，打上来还是凉。壶，好用。”
刻痕在“壶，好用。”三个字后面，停顿了很久，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点。接着，刻痕又继续，力道似乎更重了几分：
“葵花籽，生的留好。熟的，省着嗑。窗台小，土薄，水金贵。耐住心。根扎下去，总有日头照到的时候。”
刻痕在这里戛然而止。牛皮纸的边缘有些卷曲。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这深深刻在粗糙牛皮纸上、沾着仓库尘埃的、沉默的“家书”。像他本人一样，笨拙、首接，却带着砸进地里的力量。
黎芝紧紧攥着这张沉甸甸的、带着刻痕的牛皮纸，指尖被粗糙的纤维和凹陷的笔划边缘硌得生疼。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冲出口。怀里那个冰凉的旧水壶紧贴着心口，书包里熟葵花籽的焦香无声地弥漫。
她缓缓转过身。
宿舍里，周晓梅她们还在咔嚓咔嚓地嗑着瓜子，分享着麦乳精的甜汤，讨论着明天的新生报到。没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
黎芝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室友，落在了自己枕边那个小小的雪花膏铁盒上。
盒子里，薄薄的浮土上，那颗生的葵花籽依旧沉默地埋着，只露出小半个坚硬的外壳。
旁边，那个军绿色的旧水壶，壶口敞开，里面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清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黎芝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窗。
带着城市夜晚微凉和喧嚣的风涌了进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依旧有尘土和汽油的味道，却似乎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的、属于田野和阳光的气息。
她拿起那个旧水壶，将里面仅剩的几口清冽井水，小心翼翼地、一滴不剩地，浇在了铁盒里那颗生的葵花籽周围的浮土上。
水迅速渗入，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
然后，她端起自己那缸早己凉透、却依旧散发着余香的麦乳精，走到桌边，将剩下的甜汤一饮而尽。
凉掉的甜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却奇异地和胃里那份沉甸甸的暖流交融在一起。
她回到床边，将那张刻满深深字痕的牛皮纸仔细折好，连同那个装着生籽的小布包，一起放进了旧书包的最里层，紧贴着录取通知书和牛皮纸小本子。
最后，她拿起一颗熟透的葵花籽，放进嘴里。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安静的宿舍一角格外清晰。
的籽仁混合着浓烈的焦香和淡淡的咸味在口腔里炸开，带着昨日晒场上的烈日、汗水，还有那个男人沉默而滚烫的交付。
这味道如此原始，如此有力，像一道穿透遥远距离的光束，瞬间照亮了这间陌生的宿舍，也照亮了她心里那片被填满的、沉甸甸的土地。
黎芝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齿颊间留存的香气和力量。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省城深邃的夜空。那里没有向阳坡清澈的星河，只有被灯火映红的云层。
但枕头边那个小小的铁盒里，一颗生的种子，己经在贫瘠的浮土中，沉默地扎下了看不见的根须。
等待着，属于它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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