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颠簸着，驶离了向阳坡的边界。
熟悉的田野、村庄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远方的地平线在晨光中显现出陌生的轮廓。
黎芝抱着那个冰凉的军绿水壶，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铝壁上。
那凉意透过皮肤，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拧开壶盖，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清冽甘甜的井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令人心安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燥热和离别的酸楚。
这味道如此熟悉，如此干净，像他沉默的目光，像那片被阳光晒透的土地。
她放下水壶，手指无意识地伸进书包，摸索着，掏出了那个粗糙的牛皮纸小本子。
又摸出那支芦苇杆笔。笔尖蘸了蘸随身带着的小墨水瓶里浓黑的墨汁。
颠簸的车斗里，黎芝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车栏，膝头摊开本子。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
晨风从车斗外猛烈地灌进来，带着旷野的气息，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眯起眼，看着车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个冰凉的、沉甸甸的旧水壶，还有书包底层隐隐透出的熟瓜子焦香。
笔尖终于落下。
沙沙的轻响，在拖拉机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壶是冰的，水是甜的，像他沉默的眼睛。籽是烫的，壳是硬的，带着昨日晒场上的太阳和汗。路在颠簸，树在后退，村子缩成一个小点，被尘土和朝阳吃掉。他没追上来，只扔过来一壶水，砸在怀里，沉得像句没喊出口的话。书包里，熟的籽在黑暗里哗啦，像无数颗小心脏，跟着车轮，跳向陌生的远方。”
写罢，她合上本子，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封面。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低矮的、灰扑扑的建筑轮廓，几道铁轨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县城火车站快到了。
她将那个冰凉的旧水壶紧紧抱在怀里，铝壁紧贴着心口。
书包里，熟葵花籽干燥的、细微的碰撞声，在车轮的轰鸣中，像一串永不疲倦的、充满生机的密码，伴随着她，也伴随着那份沉甸甸的、被阳光和汗水彻底“晒熟”的念想，一路向前。
黎芝站在车站广场巨大的阴影里，一瞬间有些恍惚。
书包底层，那袋熟葵花籽的焦香被这陌生的城市气味彻底压制，只剩下水壶冰冷的铝壁紧贴着手臂，带来一丝熟悉的触感。
她下意识地拧开壶盖，灌了一大口清冽的井水。那熟悉的甘甜滑过喉咙，像一股清泉，暂时浇灭了心头的茫然和燥热。
她用力吸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尘埃和汽油味，却也带着一种奔向新生的、令人心悸的紧张。
“黎芝！这边！”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的圆脸姑娘，正奋力挥舞着手臂，在拥挤的人群中跳跃着，脸上带着明朗又略带羞涩的笑容。
是周晓梅，她同宿舍的室友，信里说好来接她的。
黎芝的心定了定，拖着沉重的脚步挤了过去。
两个女孩在嘈杂的广场上笨拙地拥抱了一下，周晓梅身上带着淡淡的肥皂清香。
“可算把你盼来了！路上累坏了吧？”周晓梅热情地接过黎芝怀里的水壶，入手冰凉沉重，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还自带‘干粮’呢？快给我，我帮你拿！宿舍不远，咱走着去！”
宿舍楼是栋灰扑扑的西层筒子楼，楼道狭窄幽暗，墙壁斑驳，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劣质煤烟、饭菜和潮湿抹布的味道。
推开306的门，一股热烘烘的、属于七八个年轻女孩的气息扑面而来。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靠墙摆着，中间挤着两张破旧的长条木桌，上面堆满了书本、搪瓷缸子、散乱的雪花膏瓶子。
“姐妹们！咱们的‘状元’到啦！”周晓梅一进门就咋呼起来。
宿舍里另外三个女孩立刻放下手里的书或针线活，围了上来。
好奇、热情、略带审视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黎芝身上。
“黎芝同志！欢迎欢迎！”
“快坐快坐！路上辛苦了！”
“哎呀，这就是咱们工农兵学员的榜样啊！”
黎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微发烫。
她放下沉重的书包，将那个军绿水壶小心地放在自己靠窗的下铺床沿。
冰冷的铝壶在简陋的铁架子床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黎芝，你带啥好吃的没？”一个剪着齐耳短发、叫刘卫红的姑娘眼睛亮晶晶地扫过黎芝的书包，“乡下有啥稀罕物？”
黎芝的心紧了一下。她犹豫片刻，还是拉开了书包拉链。
浓烈的、霸道的葵花籽焦香瞬间冲破了宿舍里混杂的气味，弥漫开来！
“哇！什么这么香？”几个女孩同时抽了抽鼻子。
黎芝小心翼翼地从书包底层掏出那个鼓鼓囊囊的厚棉布口袋。
口袋被撑得滚圆，深褐色的油渍甚至透过棉布洇了出来，散发出更加浓烈的、带着阳光和烈火气息的坚果焦香。
“葵花籽？”周晓梅惊喜地叫道，“炒熟的！好香啊！”
“嗯。”黎芝低低应了一声，解开袋口的细麻绳。
油亮、深褐色的熟籽哗啦啦倾泻出来一部分，堆在袋口，像一座小小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焦香火山。每一颗都硬邦邦，油光发亮，带着粗犷的生命力。
“天啊！这么多！”另一个叫张丽萍的姑娘惊叹，“黎芝，你从乡下背来的？真舍得！”
“快尝尝！快尝尝！”刘卫红迫不及待地捏起几颗，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脆响，腮帮子鼓鼓的，“香！真香！比副食品店卖的那些寡淡的强多了！有股……有股太阳晒过的味儿！”
黎芝看着她们兴奋地分享着熟籽，听着那熟悉的咔嚓声在陌生的宿舍里响起，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地方，似乎被这声音和香气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默默地从书包里又掏出一个东西——那半包从省城带回来的、用厚实牛皮纸单独包装的麦乳精。崭新的包装在昏暗的宿舍里显得有些扎眼。
“还有这个，”她把那半包麦乳精也放在桌上，“省城的……麦乳精。”
“麦乳精！”几个女孩的眼睛更亮了。这绝对是稀罕物！周晓梅立刻拿过宿舍公用的、最大的搪瓷盆：“快快！黎芝，冲一大盆！咱们一起喝！庆祝你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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