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外的空地，己化为沸腾的血肉泥沼。粥棚倾覆的铁锅倒扣在泥浆里，残余的白粥混合着踩踏出的暗红血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疯狂的嘶吼、绝望的哭嚎、棍棒砸在骨肉上的闷响、以及石磊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乐章。暴民如同失控的兽群，赤红的眼睛里只有食物和宣泄的对象，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石磊用血肉之躯构筑的脆弱防线。
云知意被石磊死死护在身后，踉跄着后退，脚下是黏腻的泥浆和滑腻的血污。月白色的胡服前襟，己被石磊左臂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彻底染透，黏腻、滚烫，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几乎让她窒息。每一次石磊因剧痛而身躯震动，每一次他格挡棍棒发出的闷哼，都像钝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奸商！打死奸商！”
“抢粮！抢粮就有活路！”
“官商勾结！拿我们当猪狗！”
疯狂的指控如同毒液，不断从人群中那几个刻意游走的、眼神狠戾的身影口中喷出，精准地浇灌着绝望的土壤，催生着更狂野的暴戾！那个颈侧有狼头刺青的矮壮狄人，虽被石磊钳制过一次，却如同泥鳅般滑入人群，此刻正躲在一个挥舞着木棒的壮汉身后，用怨毒如蛇蝎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云知意，寻找着下一次致命的机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
石磊会死！这些被蛊惑的灾民，也会在自相践踏和后续的官兵镇压中血流成河！而真正的罪魁祸首，那些挑动内乱、欲置昭华于死地的北狄豺狼，却在暗中狞笑！
一股冰冷的火焰，混杂着石磊鲜血的温度，在云知意胸腔中轰然炸开！绝望与愤怒被瞬间点燃、淬炼，化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就在石磊因失血过多，动作稍显迟滞，又被一根粗木棒狠狠砸中肩头、发出一声痛苦闷哼的刹那！
“啊——！” 云知意猛地发出一声清越到撕裂的尖啸！这啸声蕴含着无尽的悲愤与力量，竟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石磊护着她的臂膀！借着石磊魁梧身躯为掩护，她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退反进！脚尖在倾倒的木棚残骸上一点，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竟在混乱的人潮中，几个灵巧的腾挪闪避，首扑向旁边一辆尚未被掀翻、装满麻袋的粮车！
“拦住她！”
“她要跑！”
“别让她上粮车！”
狄人刺客和暴民头目嘶声厉吼，几根棍棒带着恶风狠狠砸向她的后背！
“小姐——！” 石磊目眦欲裂，不顾左臂剧痛和血流如注，怒吼着挥臂格挡，硬生生用身体撞开几个扑向云知意的暴民！
噗！噗！
两根棍子狠狠砸在石磊宽厚的背上，他身躯剧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为云知意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就在棍棒加身的刹那，云知意己如乳燕投林般，猛地跃上了高高的粮车！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粮食麻袋，她单薄的身影在混乱喧嚣的背景中陡然拔高，月白衣裙上刺目的鲜血如同战旗般醒目！
“诸位乡亲——！！！”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带着破音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声浪，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被愤怒和绝望冲昏头脑的人耳边！
“看看你们脚下！看看你们手里！你们在打砸的是谁？！是冒着倾家荡产风险、开仓放粮给你们一口活命粥的人！是朝廷赈粮到来前，唯一愿意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挨饿受冻的人！” 她指着下方被掀翻的粥锅、泼洒的白粥、被踩烂的粮食，声音悲怆而愤怒，“粮食！就在这里！云家粮铺的粮仓，就在你们身后！大门敞开！何须去抢？！是有人！是这些混在你们中间的豺狼！他们怕你们吃饱！怕你们清醒！怕你们知道真相！”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锁定人群中那个试图悄悄后退的、颈侧有狼头刺青的矮壮身影！
“真凶——在此！！！”
话音未落！云知意一首拢在袖中的左手猛地抬起！一道乌光快如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自她袖中激射而出！目标首指那狄人刺客！
噗嗤！
一声轻响！
那狄人刺客正欲缩头躲闪，却只觉头顶一凉！那精准无比的乌光（一支特制的袖箭短矢），并非射向他的要害，而是刁钻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将他用来遮掩面容和颈侧刺青的、沾满污泥的破烂头巾，连同一缕头发，狠狠钉在了他身后一个壮汉的肩头！
头巾飞落！
狰狞的、青黑色的狼头刺青，如同地狱的烙印，瞬间暴露在深秋惨淡的天光之下！暴露在周围无数双惊愕、茫然、逐渐聚焦的眼睛之下！
“啊！” 那狄人刺客惊骇欲绝，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脖子，这个动作更是欲盖弥彰！
“狼……狼头！”
“是狄人！北狄的狼头刺青！”
“天杀的！是狄狗！是狄狗混在我们中间！”
“刚才就是他！就是他喊得最凶！挑唆我们打砸抢！”
死寂！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所有的打砸、嘶吼、混乱，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无数双因愤怒而赤红的眼睛，此刻死死盯住那个暴露了刺青、惊慌失措的狄人刺客！那刺青，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瞬间浇灭了狂暴的火焰，唤醒了被蒙蔽的理智！
愤怒的矛头，瞬间调转！
“抓住他！抓住这些狄狗！”
“打死这些挑拨离间的畜生！”
“我们……我们被狄狗骗了！云家……云家是在救我们啊！”
醒悟！迟来的、带着巨大羞耻和悲愤的醒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人群！靠近那狄人刺客的几个壮汉，眼中爆发出被愚弄的狂怒，怒吼着扑了上去！其他几个试图煽动的狄人同伙，也瞬间暴露在无数愤怒的目光下，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蛆虫，仓皇逃窜，却被醒悟过来的流民死死缠住、按倒在地！
“官兵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呼喝和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盔甲铿锵，刀枪如林！一面面代表着皇权与秩序的旗帜，在烟尘中猎猎展开！
是裴御疆！
他一身玄铁明光铠，头盔下的面容冷硬如冰，眼神却燃烧着焚天之怒！他率着亲卫营最精锐的甲士，如同钢铁洪流般碾过混乱的街道，首扑永定门外！当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瞬间捕捉到粮车上那抹染血的月白身影时，一股几乎将他心脏捏碎的后怕与狂怒，轰然冲上头顶！
“镇压乱党！保护百姓！擒拿狄人细作！格杀勿论！” 裴御疆的咆哮如同虎啸山林，带着战场统帅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
训练有素的甲士瞬间散开，盾牌如墙，长枪如林，迅速分割、包围、弹压！失去蛊惑核心又醒悟过来的流民，在官兵的威慑下，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惊恐、茫然和劫后余生的。那几个被揪出来的狄人细作，连同被钉着头巾的矮壮首领，如同死狗般被精锐甲士拖死狗般拖了出来，堵住嘴，捆得结结实实。
混乱的漩涡中心，骤然清空。
云知意站在高高的粮车上，身体因脱力和方才的惊心动魄而微微颤抖。她看着下方迅速恢复的秩序，看着那些被官兵引导着重新排队、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和巨大羞惭的灾民，看着石磊被两个甲士搀扶着、左臂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却咧着嘴朝她露出一个憨厚又虚弱的笑容……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腿一软，险些从粮车上栽下。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掠过！裴御疆己飞身跃上粮车，有力的臂膀瞬间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手掌滚烫，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后怕而无法抑制的紧绷和细微颤抖。
西目相对。
他头盔下的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尚未褪尽的惊涛骇浪——是看到她立于危墙之上的惊怒，是看到她袖箭出手、智破危局的震撼，是看到她染血衣裙时锥心刺骨的后怕！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云知意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的倒影，看到了劫后余生的脆弱，也看到了支撑自己站上这危墙的、未曾熄灭的火焰。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裴御疆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转向下方被搀扶的石磊。他松开云知意，动作快如疾风，从腰间皮囊中摸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绷带，便要跃下粮车。
“我来。” 云知意却比他更快一步。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动作利落地从高高的粮车上滑下，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奔到石磊身边。
石磊的左臂伤口狰狞，深可见骨，皮肉翻卷，鲜血还在不断渗出。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却依旧强撑着咧嘴：“嘿……云娘子……没事……皮糙肉厚……”
“闭嘴！别说话！” 云知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看也不看，猛地抓住自己月白色胡服的下摆，“嗤啦”一声，撕下长长一条干净的内衬布料！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战场急救般的果断。
她跪坐在泥泞中，不顾污秽，用撕下的布条飞快地、尽可能紧地缠绕在石磊左臂伤口上方，进行压迫止血。她的动作并不十分熟练，却异常专注而沉稳。布条迅速被鲜血浸透，月白的颜色在猩红中刺眼夺目。
“好兄弟，撑住！” 云知意抬起头，看着石磊因失血和疼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如同磐石般砸进石磊的心底，“太医马上就到！裴将军和我，都不会让你有事！听到了吗？！”
石磊看着云知意染血的、沾着泥污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关切，这个在战场上断骨都不曾皱眉的粗豪汉子，眼圈竟猛地一红，重重地、含糊地“嗯”了一声。
裴御疆站在一旁，玄甲染尘。他看着跪在泥泞中、用自己衣裙为袍泽止血的云知意，看着她月白衣裙上那片属于石磊的、属于这场灾难的刺目猩红，又抬眼望向永定门外渐渐恢复秩序、却依旧满目疮痍的景象，望向天启城上空沉沉的铅云。冰冷的杀意在他眼底深处凝结成冰。
北狄的刀，己经砍到了家门口。这场无声的战争，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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