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兵书补全的荣耀仍在天启城勋贵圈层中发酵，一场酝酿己久的秋雨，终于裹挟着北地初寒的气息，沉沉地压在了天启城上空。
夜色如墨，雨声渐沥。起初是细密的沙沙声，敲打着云家别苑庭院中尚未落尽的梧桐叶，很快便连成了线，最后汇成一片密集的、永无休止的哗哗声，仿佛万千鼓槌急促地擂动着大地。檐角的雨水连成水线，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中，织成一道朦胧的雨帘。
云知意的小院书房内，却亮着一豆温暖的灯火。雨水冲刷着雕花窗棂，发出噼啪的脆响，如同遥远的战鼓，隐隐应和着室内某种无声的紧迫。
书房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几乎占据了小半空间。案上并非寻常书册，而是一个极其精细、覆盖了整个北境乃至部分中原关键地域的立体沙盘！这沙盘并非寻常黄沙堆砌，而是用特制的、染了不同颜色的陶泥精心塑形。山峦起伏，河流蜿蜒，关隘城池星罗棋布，细节处甚至能看到蜿蜒的长城垛口和官道车辙。其中，一条用深蓝色陶泥塑造、蜿蜒如巨龙的大河，自西北高原奔腾而下，穿过广袤的平原，正是昭华的命脉——黄河！
此刻，云知意正俯身在这沙盘前，眉头紧锁。她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被灯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一手执着细长的竹签，另一手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沙盘边缘一处用暗红色陶泥特别标记的区域——那是猎苑断崖矿洞的位置，旁边还插着一面小小的黑色三角旗，标注着“狄人遗存”。
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黄河中游一段河道上。那里，她用朱砂色的细线，在沙盘的堤坝模型上，画出了几道极其刺目的裂痕标记。
“不对……还是不对……” 她低声自语，另一只手烦躁地拂开散落的几张写满复杂算式和潦草标注的宣纸。纸上墨迹淋漓，全是关于历年水文数据、河床淤积速度、堤坝承压极限的推演。“去岁工部奏报的加固用料，按这算法，根本不足以支撑今秋可能的洪峰！周显……还有他背后的人，贪墨的何止是军需！这河工银两，怕也被他们蛀空了！”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秋雨更冷，顺着脊椎爬升。她仿佛又看到了猎苑矿洞中那些废弃的玄铁矿渣，看到了金殿上萧景珩那张温润如玉却阴鸷入骨的脸！军需贪墨，河工偷减！这些盘踞在王朝肌体上的蛀虫，不仅在吸边关将士的血，更在掘着整个昭华的根基！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穿透了密集的雨声。
云知意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谁？”
“是我。”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雨夜的微凉。
裴御疆！
云知意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麟德殿那染血白绢的一幕猝然浮现眼前，指尖似乎又感受到那粗粝而滚烫的触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
一股潮湿清冽的空气裹挟着雨意扑面而来。裴御疆高大的身影立在廊下昏黄的灯影里，一身玄色劲装被雨水打湿了肩头，勾勒出宽厚而坚实的轮廓。他并未撑伞，墨色的发梢沾染着细小的水珠，剑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暗，如同蕴藏着风暴的寒潭。他的目光越过云知意的肩头，瞬间就被屋内案台上那座庞大而精细的沙盘牢牢吸引。
“裴将军？快请进，外面雨大。” 云知意侧身让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裴御疆微微颔首，大步踏入书房。他带进一股清寒的雨气和属于战场的、冷冽而干燥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暖融的墨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沙盘，从熟悉的北境山川关隘，到蜿蜒南下的黄河，再到那些朱砂色的裂痕标记……最终，落在了沙盘边缘那面标注着“狄人遗存”的黑色小旗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
“闲来无事，做些推演。” 云知意走到沙盘旁，试图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掩饰心中的沉重，“北境山川，鹰愁涧秘径，还有……这条悬在我们头顶的巨龙。”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条深蓝色的陶泥黄河模型上，指尖最终停留在那几道刺目的朱砂裂痕处。
裴御疆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落在那几道裂痕上。他虽不精于水利，但多年战场生涯培养出的首觉和对危险的嗅觉，让他瞬间捕捉到了那标记背后透出的巨大不安。
“此处堤坝？” 他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凝重苍白。她拿起案头一份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算稿，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迫和冰冷的洞悉：
“裴将军请看。这是我根据户部历年拨付的河工银两、工部上报的用料清单、以及云家商队行经河道时记录的水文变化，反复核算的结果。去岁所谓‘加固’，所用石料、土方、人工，与实际所需相差至少三成！而今年春夏雨水偏多，上游来水丰沛，河床淤积远超往年！按此推算，若今秋再遇连绵大雨或突发洪峰……”
她猛地抬起头，首视着裴御疆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锥凿击：
“此段堤坝，形同虚设！决口之险，十之八九！一旦溃堤，洪水将倾泻而下，首灌豫州、兖州膏腴之地！千里沃野，顷刻化为泽国！流民百万，饿殍遍野！其祸……更甚于狄骑！”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裴御疆心头！他征战沙场，见惯了尸山血海，但云知意描述的这场无声的灾难，其毁灭性和后续引发的动荡，让他这铁血将军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这不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悬在亿万黎庶头顶、随时会落下的滔天巨刃！而挥动这巨刃的，正是那些隐藏在朝堂深处、贪婪无度的蛀虫！是萧氏！是那些为了私利可以通敌叛国、更可以罔顾生民的国贼！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得更加猛烈，哗啦啦地冲击着屋顶和窗棂，如同千军万马在咆哮奔腾，又似末日洪水在疯狂叩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那密集的、永无休止的噼啪声，敲打在两人的心上，如同催命的战鼓！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意在裴御疆胸腔中翻腾！他猛地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几道刺目的朱砂裂痕，仿佛要将其刻入眼底！贪墨军需，是为通敌！蛀空河工，是为祸国！此等蠹虫，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安天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被雨声和杀意充斥的静默中——
“砰！砰！砰！” 一阵极其急促、几乎要将门板擂穿的猛烈敲击声骤然响起！伴随着一个嘶哑变调、充满惊惶的呼喊，穿透了密集的雨幕：
“云姑娘！云姑娘！不好了！急报！豫州八百里急报——！黄河……黄河荥阳段，出现管涌！浊浪倒灌！堤坝……堤坝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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