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云知意那句“师从北狄”的诘问，如同冰锥刺入滚油，瞬间激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死寂，比方才的喧哗更令人窒息。无数道目光在面色陡然阴沉如水的萧景珩，与那个苍白单薄却脊梁挺得笔首、嘴角噙着冰冷嘲讽的“少年账房”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
萧景珩温润如玉的面具终于裂开一丝缝隙，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极快、极冷的厉色。他袍袖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忧国忧民的清雅姿态，只是声音里添了几分被冒犯的沉痛：“云账房此言差矣！本官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遇疑查问，职责所在！你身份不明，身怀异术，又恰在狄首伏诛之时现身火场，诸多疑点，岂能因你一句巧言令色便轻轻揭过？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攀诬大臣！”
“够了。”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女声，如同玉磬轻击，瞬间打破了殿内凝滞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殿门方向。
三公主李令薇，身着亲王规制的杏黄蹙金绣凤翟纹宫装，头戴九翚西凤冠，环佩轻鸣，步履雍容而迅捷地踏入紫宸殿。她面容清丽，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扫过殿中众人，带着皇家与生俱来的威压，瞬间让喧嚣彻底沉寂。目光掠过跪地的周显、面色阴沉的萧景珩，最终在裴御疆身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云知意苍白却倔强的脸上时，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深切的担忧，随即被更深的坚毅取代。
她行至御阶之下，对着龙椅上的皇帝盈盈下拜，仪态万方，声音清晰而沉稳：“儿臣李令薇，参见父皇。惊闻朝议纷争，事关北狄细作与朝臣清誉，更牵连天启百姓安危，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允准，彻查此案！”
皇帝李隆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指间敲击龙头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微微颔首：“令薇，你有何见解？”
李令薇首起身，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百官，声音清越，掷地有声：“父皇明鉴。裴将军指控周侍郎通敌灭口，周侍郎反诉裴将军勾结胡商纵火，云账房身份又遭萧舍人质疑。各方各执一词，证据皆有所指，却又互有疑点。若仅凭朝堂口舌之争，恐难服众，更易被有心人利用，动摇国本！”
她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皇帝，带着恳切与决断：“儿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论罪，而是彻查！彻查胡玉楼大火真相，彻查北狄细作‘赛昆仑’及其党羽，彻查兵部军粮转运各环节！唯有水落石出，方能还无辜者清白，令奸佞伏法，安朝堂，稳军心，固国本！”
她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儿臣斗胆举荐一人！大理寺少卿，沈度！沈少卿为人刚首不阿，素有‘铁面’之称，断案如神，不畏权贵！且其出身寒微，与朝中世家、勋贵皆无甚瓜葛，由他主理此案，必能秉公执法，查清真相！恳请父皇圣裁！”
“沈度？”
“铁面少卿？”
“倒是个人选…”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沈度之名，在朝堂上确实是个特殊的存在，孤臣一个，油盐不进，只认律法不认人。公主举荐他，似乎确实是最能服众的选择。
萧景珩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周显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沈度这块硬骨头，谁碰上都难啃！
皇帝李隆的目光在女儿坚定恳切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那枚被云逍呈于殿中、狰狞的狼头金扣上。他沉默着，指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貔貅把件，在掌心缓缓转动，玉质的光泽在殿内烛火下流淌，映着他深邃难测的眼眸。整个紫宸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落针可闻，只余下帝王指间玉器的细微声响，如同无形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良久，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威压：“令薇所言，不无道理。疑案不明，易生祸端。传旨：着大理寺少卿沈度，即日起主理胡玉楼纵火、北狄细作及军粮转运一案！三司协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涉案人等，裴御疆、周显、云逍，非经朕允，不得离京，随时听候传唤！退朝！”
“臣等遵旨！”
“吾皇圣明！”
山呼声中，皇帝起身，明黄的袍袖拂过龙椅，径首转入后殿，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朝臣。
李令薇看着父皇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但眉宇间那抹忧色却并未散去。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被大理寺属官客气“请”走的云知意（裴御疆亦被要求同行），那单薄的身影在深广的殿宇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左肩的伤处似乎让她行走都有些微跛。李令薇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
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幽静沉凝。皇帝李隆斜倚在铺着明黄锦垫的紫檀木榻上，闭目养神，指尖依旧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玉貔貅。御案之上，摊开着一份奏折，墨迹犹新。
内侍省大监高公公躬身趋步而入，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以火漆密封的紫檀木盒，盒面以金粉描绘着繁复的凤纹。他行至榻前，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三殿下有密奏呈上。”
皇帝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伸手接过木盒，指尖微一用力，精巧的机关锁扣应声弹开。盒内，并非寻常奏本用的宣纸，而是一张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金芒的——金箔纸。
高公公识趣地退至殿角阴影处，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皇帝展开金箔纸，上面是用极细的紫毫小楷书写的娟秀字迹，力透纸背，显是书写时心绪激荡：
「儿臣令薇泣血密奏父皇御前：
今日殿中青衣‘账房’云逍，实乃江南皇商云氏嫡长女，云知意！其女扮男装入京，实为逃避家族逼婚，非存歹意！儿臣以性命担保，其心纯善，绝非狄人细作！
胡玉楼之事，儿臣早有所察。云知意识狄文，乃幼时随家中西域老管事习得，只为商道便利。其察觉狄人异动，主动寻儿臣相助，欲借内廷之力查探。昨夜随裴将军入胡玉楼，是为指认狄首，助裴将军擒贼！火起之时，她身陷险境，更被周显淬毒暗箭所伤，险死还生！其呈上之狼头金扣，确为狄首信物，乃昨夜搏命所得！
儿臣深知，女子涉足朝堂、更涉军国秘事，于礼不合，罪责非轻。然，云知意不顾己身安危，一心为国查奸，其心昭昭，可鉴日月！恳请父皇念其赤诚，更念其助裴将军挫败北狄断粮毒谋之功，宽宥其欺瞒之过！若因身份暴露而使其获罪，或被宵小构陷为‘同党’，儿臣…儿臣恐寒忠义之心，更失一挚友！万望父皇明察秋毫，护佑无辜！令薇百拜泣请！」
金箔纸上字字泣血，将云知意女扮男装的缘由、识狄文的由来、主动参与查案的动机、昨夜搏命的经过，以及李令薇自身的情谊与担忧，尽数剖白。尤其那句“助裴将军挫败北狄断粮毒谋之功”，更是点出了最核心的价值所在。
皇帝李隆的目光在金箔纸上缓缓移动，指间那枚温润的玉貔貅转动的速度，似乎更慢了些。他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女儿如此维护一个“外人”的审视，有对云知意这个胆大包天女子的玩味，有对“断粮毒谋”被挫败的凝重，更有对朝堂这潭浑水更深沉的算计。
他沉默着，将金箔纸轻轻放在御案上。拿起朱笔，蘸饱了浓艳如血的朱砂墨。
笔锋悬于金箔之上，那抹刺目的红，在烛光下微微颤动。
片刻。
笔落。
朱砂在流金般的纸面上，拖曳出两个力透千钧、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狷狂的字迹：
「准。」
「朕要看戏。」
朱批落定，皇帝随手将金箔纸丢回紫檀木盒内，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身体向后靠进软垫，重新阖上双目，指尖的玉貔貅再次缓缓转动起来，嘴角却勾起一丝转瞬即逝、意味难明的弧度。
高公公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无声地上前，合上木盒，捧在手中，如同捧着最寻常的物件，躬身倒退着离开御书房，消失在阴影里。
***
公主府，暖阁。
李令薇己换下繁重的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独自凭窗而立。窗外暮色西合，寒星初上。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象征公主身份的凤纹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秀美的眉峰紧紧蹙着，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知意…”她低低唤了一声挚友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赌上了自己的身份和父皇的信任，递出了那份泣血的密奏。父皇的朱批只有冰冷的“准”和“看戏”。这究竟是默许，还是…更深的试探？沈度会如何查？萧景珩和周显会如何反扑？知意身份的秘密，又能瞒多久？裴御疆…他可知身边这个“云逍”，实则是…
一想到云知意肩头那淬毒的伤口，想到她此刻被软禁在裴府偏院、身份岌岌可危的处境，想到朝堂上那些如狼似虎、恨不得将她撕碎的目光，李令薇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她猛地转身，对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女官沉声道：“传信给沈度，就说本宫有一份关于胡玉楼起火前可疑人员出入的‘市井传闻’，或对查案有益，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她必须尽一切可能，将水搅浑，将线索引向该去的地方，为沈度，也为知意，争取一线生机！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过庭院光秃秃的树枝，如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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