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冬天不会像夏天那样,吃过饭以后大家都坐在街头巷尾聊天。
其实不只是旧城区,那些拆了又盖起来的安置小区,大爷大妈们还是会跟以前一样坐在阴凉的楼后聊天打牌。
如今江书辞是见不到那样富有烟火气的画面了。
他按照车间主任给的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了一处路口,却不知道那门牌号到底指向哪个方向——
想要按照路边大门上的门牌号寻找规律,却毫无头绪。
“姓舒……姓舒的话……”
江书辞呢喃自语,纸条上的地址其实都快背过了,可还是拿在手里扇动着听那纸张的脆声。
他在十字路口那电线杆如黄豆一样的点灯下徘徊许久。
正对着街口的一家小卖部的老板出门扔了两趟垃圾,都悄悄瞅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心里嘀咕不像是本地人。
旧城区这种地方饶是京川市其他区的人都不常来的,更不会有人图近横穿小巷子。
别说是人了,就是这附近车是谁家的都门清儿,门前走一辆车,光看车型和颜色就能知道车牌号是多少。
在老板有一次从门里往外瞅的时候,终于跟江书辞对上眼了。
老板心里一咯噔。
江书辞心里一喜。
其实江书辞也端详他半天了,不然也不会在这附近晃悠。
有时候就这样,想跟陌生人搭讪开不了这个口,就等一个契机。
等他不小心跟你对视的奇迹。
眼神都接触了,不说点什么那多尴尬呀!
坏!
老板隐约间在昏暗的氛围里看见多了两点光。
江书辞眼睛都亮起来了。
“您好!”
在老板逃避视线的前一刻,江书辞已经快步迈进了小卖部的门。
推拉门的声音非常丝滑,江书辞的动作更丝滑。
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已经递到老板眼前了。
老板一百个不情愿地瞥了一眼纸条上的那个门牌号。
当看清楚江书辞打听的这户人家时,表情又变成了两百个不情愿。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老板上下打量着江书辞:“不是我们这的人吧?”
江书辞露出了招牌的诚恳微笑:“来找同学玩的。”
“他们家可没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岁数的同学。”老板自然是不信的。
但很快他神情就变了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如果……
如果没离婚的话,老舒头似乎还真有个跟眼前小伙子年纪差不多的外孙女吧?
可惜了,最后离婚判给了男方。
据说那老头挺喜欢他这个外孙女的,但不知道为啥女儿坚持净身出户,不要钱也不要抚养权。
“我就想知道这家人怎么走,不想打听太多的。”江书辞仍是笑笑:“我很快就走,谁也不会告诉的,也不说是您指的路。”
见老板还是为难,江书辞瞥了眼货架上那些东西,最后视线停留在了烟柜上。
“帮我拿两盒烟吧。”
“要什么?”
“什么烟好卖,您看着拿两包。”
他是不抽烟的,宿舍里的好大儿们抽烟。
他买些东西老板拿人手短,兴许态度能好些,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而这小卖部里的货物思来想去,也就烟好拿一些,价格也适中。
果不其然,老板挑了两盒烟放在玻璃柜台上。
见江书辞扫过码、听着店里收账提醒响起,态度缓和了不少。
“这个地址……嗯……”
老板挠了挠头,把纸条轻轻仍在玻璃柜台上,坦白道:“你去也没用,他们搬走了。”
“搬走了?”江书辞一愣,“已经没人了?”
“倒也不是。”
老板看在江书辞肯花钱且答应了不会跟别人说自己在背后嚼舌根的份上,决定告诉这个小伙子他们家的事。
“那家人姓舒,祖上也是阔过的,咱我们这旧城区还挺出名的。”
江书辞对于这个略感意外,他只听过曲家以前家里挺有钱。
学姐的爷爷能在早些年开染坊、开小作坊织布做衣服,很不容易了。
那个年代但凡是个卖豆腐的都算是富贵人家。
“我以为是曲家。”
老板轻呵一声,笑道:“你消息还挺灵,也是听人说的?”
“嗯……”
江书辞点了点头,没多说话。
至少没把自己跟学姐和曲家的关系说出来……他有预感,自己要是说了,恐怕这小卖部的老板就不会跟自己聊这么多了。
“那跟你说这些的那个人,没告诉舒家跟曲家以前的关系?”
“没……您说吧!”
“曲家以前是真阔,比舒家还有钱……最主要的是这两家人是拜把子兄弟。”
江书辞一愣:“关系这么好?两家还是世家?”
老板摆了摆手:“世家谈不上,没到那种程度,顶多是在咱们这京川一亩三分地算是个中上游。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这两家以前关系好的跟一家人似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现在曲项阳不是开了个工厂,做的红红火火嘛?”
“曲项阳?”
江书辞一时半会没缓过来,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
原来学姐的父亲叫曲项阳。
老板用余光观察着江书辞的表情,见他一开始的疑惑不像是装的,心里彻底放下了戒备。
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看来是真不晓得曲家的事。
跟这样的外人聊两句,也不用担心被乱传自己嚼舌根了。
于是他掏出烟盒来,捏了支烟在这狭小的小卖部里点燃,在烟雾缭绕里说起了从前。
眼神微眯,那是他这个本地人从小津津乐道的过去。
“曲项阳确实有本事,当大老板了嘛!他爹也有本事,当年在这一片也是个人物。老舒头跟曲大爷年轻时候一块去过南方沿海打工,学了不少本事回来开作坊,整天喝酒在酒桌上说些什么劳动力、加工、手工业这种话,估计也是在外面学的。”
“曲大爷开作坊织布加工服装,老舒头鼓捣BB机。挺贵,也赚钱。后来他鼓捣这种东西赚了钱就开始考虑大哥大……我们这叫水壶,因为像嘛!但那玩意贵,京川没几个人用得起,后来就赔了,挺惨的。”
老板指了指门外,嘴角带着些许戏谑,也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讽刺:“一直没起来,现在老舒头还住你纸条上写这个地址呢,老屋了,算是祖宅。”
江书辞疑惑:“您不是说没人了搬走了吗?”
“就剩他自己在那了,老婆和闺女都走了……因为当年的事。”
老板猛吸一口烟,弹了弹烟灰,接着说。
“有一年曲大爷跟老舒头出去应酬,喝多了以后开车往回走……那个年代喝点酒开车压根没人管的,能开的起车的都不多。本来没啥事,都没喝醉,结果因为下雪路滑,连人带车翻沟里去了。老舒头当场就昏过去了,曲大爷也受了不小的伤,但硬是拖着老舒头爬了两里地敲人家门送医院去了。”
江书辞沉默半晌接:“过命的交情。”
“可不是。”老板掐灭了烟:“就因为这件事,老舒头死活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曲大爷的儿子,他俩从小也认识。两家人亲上加亲,在我们这可算是一桩美谈了。”
“后来呢?”江书辞有预感,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后来就是俩人搭伙过日子呗,”老板耸了耸肩:“曲项阳从他爹手里接过家产没多久,曲大爷就撒手人寰了。大家都说是那次车祸留下了后遗症,伤了内脏,我也这么觉得。”
“再然后,曲项阳有了个闺女,名字我还记得呢,叫曲云舒,取了两家的姓。不过在他闺女十几岁的时候曲项阳离婚了。”
江书辞耳朵一动,来了兴致:“那您知道当年离婚的事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不过因为啥离婚不清楚,只知道是他老婆提出来的,跟曲项阳没关系。又不是家暴也不是找小三,无缘无故就闹离婚,这老舒头怎么可能答应?反正那一阵舒家跟曲家都不安生。”
“但没办法,法律摆在那,他老婆非要离婚也拦不住,何况那女的一分钱不要,孩子也不要,就说日子过够了……唉,你说说,孩子正好是懂事的时候,这弄得孩子心里得怎么想?”
江书辞沉默不言,他是最清楚学姐父母离婚对学姐的打击有多大了。
时至今日学姐都没从幼年的阴影里走出来。
世界上不乏童年幸福的人,江书辞就很庆幸有自己父母那么开明的家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爸爸妈妈尽力把最好的给自己。
有些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些人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老板继续说:“老舒头觉得闺女这么一闹,自己对不住死去的老伙计,跟闺女彻底闹掰了。老婆受不了他们俩天天在家里吵,领着闺女搬走了,如今你纸条上这个老屋,就剩老舒头还住在那喽!”
他摇了摇头,重重叹气:“人老的是真快,闺女离婚没几年,那么精神的一个老头就蔫了。”
江书辞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了这外人嘴里还算客观的当年的事情,别说是学姐了,他都不理解为什么夫妻俩会离婚。
怪不得学姐对恋爱乃至婚姻产生恐惧。
有父母离婚的前兆在,谁不害怕?
估计当时少不了争吵,父母吵架永远是孩子最害怕的事情。
可相爱的俩人为什么会离婚呢?
江书辞想不明白。
可能爱情十有九悲,变心也是难免的事吧。
但突然间他一愣。
或者说……俩人压根就不相爱呢?
毕竟这怎么听怎么有些包办婚姻的感觉。
可不相爱能结婚十几年都有孩子才离婚?
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
江书辞决定暂且不想了,他来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解开心中最大的那个疑惑。
中了三分之一的大奖今天必须要刮开看看。
“老板,他老婆的名字您还有印象吗?”
“谁老婆,曲项阳?”
“对。”
“我想想啊……”老板双手环抱胸前,仔细想了很久,突然眼睛一亮:“想起来了,叫舒婉琦!这名起的,要不说老舒头有文化见识多呢……”
后边的话江书辞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炸开了一树的烟花。
砰的一声!
很响!
响到江书辞都缩了缩脖子,转头看向门外。
因为外面真的在放烟花。
“过年嘛,阳历年。”老板跟江书辞解释。
江书辞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嘴里轻声呢喃着“这怎么可能?”
学姐的妈妈,真的叫舒婉琦!
跟梦里学姐说的一个字不差!
可是这……
这……
这怎么可能?!
老板见江书辞不说话了,觉得这小伙子其实还行,挺有礼貌的。
从刚才进门到现在,说的一直是您。
于是他开口询问:“小伙子,你要去纸条上这个地址?”
老板手指点了点玻璃柜台上的纸条。
江书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了,您不是说人都搬走,就剩一个老爷爷了吗。”
“去认认门也行,反正我得过去一趟。”
说罢老板去里屋翻找一顿,最后拎出来两盒礼品。
“曲项阳下午时候来过了,带着他俩闺女,说是大学放假。路过我这托我把东西给老舒头送过去……离婚了嘛,曲项阳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舒头,何况还带着个二婚的闺女,就更不合适去了。”
江书辞就这么跟在老板身后,来到了地址的那户人家。
从外面看,这屋子跟旧城区那些砖房平房没什么区别,放在几十年前确实是挺豪华的,好几间带个院儿。
放在现在就差点意思了。
年久失修,着实跟那些拆迁盖起来的楼房没法比。
里面的装修就更不用说了,外面已经有些欠修缮,里面的装修想来也得比自己年纪还大。
说不定大两轮都有了。
老板敲响了街门,很快里面传来一道老气的声音。
“谁?”
没等回答,门已经开了。
一张让江书辞觉得心里一揪的脸庞出现在门口。
老,实在是太老了。
这老人算算岁数,其实也就是自己爷爷辈的人。
可是却有一种九十多岁的感觉。
佝偻着腰,皮肤松弛,头发已经花白,脸上还有很明显的斑点。
江书辞也见过老人,家里长辈也有比这还老的健在。
真正让他觉得揪心的是那眼神。
毫无生气,似乎是对生活已经没了盼头的灰烬。
“老舒头,项阳放我那的,让我给你来送。”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了那两盒补品。
“他说啥了?”
“他说让你注意身体。”
老人又是点了点头,可眼神却仍是一汪死水。
转头瞥了眼江书辞,老板连忙说:“亲戚孩子,过来找我……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老舒头,年轻时候也是个人物。”
“舒爷爷好。”
老人没多说话,转身关上了门。
江书辞冲着老板说了声谢谢。
老板摆了摆手,毕竟也是花了钱的,他给江书辞拿那两包烟也不便宜。
江书辞说要两包卖得好的,他其实给了两包不怎么好卖的。
江书辞没计较,他聊这么半天,倒是先有些不好意思了。
打车回了酒店,其实已经挺晚的了。
这种时候在学校里,江书辞已经早早从图书馆回了寝室,洗漱完毕上床躺着了。
踏进电梯的门,按上楼层号,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江书辞才觉得身体是这么的重。
他其实知道这不是错觉,得有个向上的加速度,体感觉得变重是正常的。
可一整天的奔波和舟车劳顿在这一刻如潮水般灌满整个电梯厢,他才觉得脚底发酸。
真的有些累了。
回房间洗洗睡吧。
输入密码打开门,一片黑暗。
江书辞转身关上门,叹了口气,打开灯。
结果立马就吓了一跳。
“卧槽!”
“你回来了。”
伸着懒腰,温且惠从床上坐起来。
她没动江书辞床上整齐的床褥,直接就横躺在了被子上,听见门响灯开,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等他等的都睡着了。
“你怎么在这?”
江书辞从开灯有人的惊吓中回过神来问。
“不你让我来的吗?”温且惠气极反笑,“拿衣服。”
“那你拿完了走啊,怎么躺这不开灯……你还洗了澡?”
江书辞后知后觉,看向厕所。
打开灯进去一看,还能看见地上的水渍和感受到那消散没多久的水汽。
“沐浴露啥的都是小包一次性的,看你嫌弃的样……”
温且惠对他这种反应很不爽。
“我如果在你洗澡的时候帮你搓背,你只需要跟我说谢谢就行了,而不是惊恐地问我怎么进来的。同理,你现在不应该质问我这么多问题,而是解释解释去哪了。”
她掏出手机,歪着头眯着眼,“你自己说的,一会就回来……你这一会俩小时是吧?啊,江书辞?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离谱的时间观念,你不一直挺准时的吗?我等你都睡两觉了!”
江书辞自知今晚在旧城区耽误不少时间,有些理亏。
但也没料到温且惠会一直等自己……还是在自己房间里。
“去哪了?”温且惠问。
江书辞没回答,选择了沉默。
温且惠冰雪聪慧,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尤其是江书辞现在避而不谈,更是加重了她的猜想。
于是她微微叹息,揉了揉自己吹干的头发,散发让她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多了一些女人味。
“这些破事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这些事对我不重要,说句实话,跟我又没关系。”
温且惠轻啧一声:“那你还……”
“可是这些事对你们俩很重要。”江书辞诚恳地说。
温且惠一愣,紧接着闭了嘴。
但心底也泛起一丝酸楚。
她很清楚这份酸楚是怎么来的……就在刚才,她刚刚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渴望的礼物,来自妈妈之外的人的赠送。
她以为自己在江书辞心里是独特的。
紧接着江书辞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你们俩……对我很重要。”
温且惠微怔,心底那份酸楚跟自己和解了。
“能不能把们和俩去了?”
过了良久,温且惠低着眉突兀地开口。
江书辞一愣,没回过神来:“什么?”
“我说,能不能把们和俩去了,就只说我对你很重要啊?”温且惠突然抬头,恨铁不成钢,气的锤床:“妈的!我真服了!你这根木头,说好听的哄人都不会啊?!”
她气鼓鼓地起身,决定狠狠敲一下这根木头的脑袋,听一听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实心的说明连脑子都是木头的,没救了。
空心的说明没脑子,也没救了!
江书辞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穿着自己特意折回去给她买的那身她喜欢的卫衣。
他都没意识到温且惠特意洗了个澡再穿的新衣服,还特意等他回来给他看。
结果等了俩小时,都等困了。
走到门口,她真的用手背轻轻敲了敲江书辞的脑袋,贴近听了听声,然后噘着嘴轻叹摇头,最后打开门。
确实没救了。
没回头,温且惠开口说:“江书辞,你是不是拿我当哥们?”
“包哥们的。”江书辞说的迅速而又肯定。
“但是我……”温且惠半回头,用一种江书辞从没见过的复杂眼神看着他:“好像没办法把你只当哥们处了。谢谢你,江书辞。衣服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说完这句话,温且惠头也不回离开了他的房间,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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