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张扬准备的间隙,秦老大从村部取出铜锣红绸锤,扯着嗓子吆喝几声。
伴随着几声清脆锣响,周遭村民率先反应过来,满脸好奇的朝村部这边聚拢。
“支书,咋回事,该不会是上面又来个读书人吧,现在都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要再多来几个人吃派饭,大家伙可真就被吃穷了。”
一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裹着黑头巾的妇女略显不满的嘟囔道,她的抱怨得到不少人共鸣,纷纷倒起苦水,起哄撺掇。
“是呀,老支书,搂草打兔子总得有个度吧,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攒下那些工分,能裹住自家人那几张嘴都不容易了,我还指望着年关能换些黄豆,磨豆腐呢。”
“那可不,人家在城里吃皇粮的时候想不着咱,现在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倒是瞧上咱碗里那三瓜俩枣了,想得到挺美。”
凡事有人挑头,剩下的人都会随声附和,眼看要成为倒苦水的牢骚大会。
秦老大皱起眉头,把铜锣放下:“瞧你们一个个那点出息,潘书记把人交给咱们是信得过咱们村,每家每户匀点饭菜就得了,再说,人家不是教娃娃念书了吗,也是凭劳动吃饭,不寒碜!”
“切,我觉得先前大军教的就挺好,再说人秦军,是咱本村人,知根知底的,也不怕把娃娃教坏。”
人群中,依旧愤忿不平的秦卫东赌气说,在挨秦老大一记白眼之后,又怏怏蹲下身子。
看得出来,大家伙对于吃白饭,而且作风还不怎么检点的蒋蒙无甚好感。
“行了,一个个眼面这么浅,这次是公社派下来的卫生员同志来下村义诊,下雪天路不好走,人家愣是走了几里山路,不就是心里装着大家伙吗。”
老支书咂了口旱烟袋,吩咐东西头两个生产队长,约束好组员。
“等会想瞧病的,到祠堂排队,都客气着点,尊重人家卫生员同志,谁要是不忿,敢当刺头,来年挖渠清淤谁就排头一个。”
讲完这些后,老支书就吩咐两个生产队长,中午把饭菜搞得丰盛点,最好是宰一只鸡熬个汤,让卫生员同志喝碗热乎乎的鸡汤。
大家伙一听,是来义诊瞧病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拐弯。
忙不迭道:“老支书,你就放心吧,我们心里有谱,豺狼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美酒,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卫生员同志。”
张扬这次下乡义诊,来的恰到好处。
秦家村由于这场连续数天的大雪,家家户户,不少人都害了病,尤其是营养不良,抵抗力弱的孩子老人。
许多都发烧感冒,山路崎岖湿滑,赤脚医生也许久没来。
低烧,感冒这种不怎么严重的病,大家伙也都是用土法子治。
家里有烟叶的,嚼点烟叶含在舌根,没有烟叶的,采取的方法却也朴素简单。
喝上一大碗热水,全身热烘烘的,整个人蒙头睡在被窝里,直到热得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大家想法却也简单,觉得出一身汗,排排毒就好了。
殊不知,要是高烧不退的话,最好的方法还是冷水外敷额头,擦拭身子,给身体降低热量。
否则一味的钻进被窝里闷汗,只会延误病情,脑子烧糊涂了也说不准。
张扬解决感冒发烧早就摸索出了一套房子,让老支书组织几个妇女熬上一大锅姜汤,再撒上桂枝、芍药、甘草、大枣,焖上锅盖开始煮。
这剂药方,是东汉医圣张仲景记录在伤寒论中的,发中有补,散中有收,刚柔并济,确实能称得上一计妙方。
凡是低烧感冒,风寒侵袭,觉得流鼻涕,浑身无力,酸麻头疼的,就喝上一碗五味药。
要是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的,张扬就打上一剂屁股针,弄些抗生素立竿见影。
这两招,前者胜在滋补温养,讲究一个中药的辅助驱寒,想要痊愈靠的还是自身,后者则是西药的刚猛用法,生理盐水兑抗生素。
一针下去,回去睡一觉立马又生龙活虎,但用的频繁了,就会出现药物耐受,终究是外力,更重要的是,抗生素价格昂贵稀缺,不到万不得已,张扬鲜少使用。
凭借这三板斧,张扬应付起秦家村众多社员,倒也算得心应手。
就连学堂教书的秦军,都屁颠屁颠跑过来,舀了一碗桂枝汤。
鲸吞牛饮一样灌下肚,砸吧砸吧嘴,刚准备继续盛一碗。
却被老支书狠狠用烟袋砸了下脑袋:“你这混小子,又没害病,喝一碗尝尝鲜得了,你都上瘾了还,麻溜回去教书,一堆娃娃等着学习呢。”
“三大爷,娃娃当中也有感冒流鼻涕的,要不干脆放一上午假算了,让孩子们也来瞧瞧病,正好我也能回去睡个囫囵觉,昨天夜里房间窗户破了漏风,冻得我一宿没睡着,到现在上眼皮下眼皮直打架。”
秦军搓了搓手,眼睛滴溜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支书看了一眼学堂,发现确实有不少孩子咳嗽,流清鼻涕,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很快,祠堂走廊的位置就挤满了人。
住在秦家村东头的贫农秦文龙,今年五十八岁了,本庄人,文字辈,膝下两女一男,先前是地主家的长工,辛苦一整年换不来裹不住全家温饱。
后来地主跌倒,依据家里人头,分了十来亩地,庄稼把式有两膀子力气,再加上吃苦耐劳,干起活来肯下苦功,日子才逐渐好起来。
前些年加入了生产社,缴纳公粮回回第一批,清淤修渠,挖土修筑打谷场,更是主动请缨,攒了不少公分。
大女儿早些年更是嫁进城里,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工人老大哥的媳妇,能吃供应粮,不用下地卖苦力。
二儿子今年刚娶妻,打了一间土坯房,两口子都是勤劳能干,没啥心计的庄稼户,夫妻之间也算恩爱。
小女儿才八九岁,天真浪漫的年纪,放学回家,就已经帮着家里人割猪草养猪。
收麦时捡麦穗,吃完饭刷碗刷锅之类的家务活更是一力承担,性格要强,乖巧可人。
尤为重要的是,秦文龙兄妹五个,他排老大,后面还有二个弟弟,二个妹妹,这一脉人人多力量大。
干什么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左邻右舍没一个敢招惹的,什么事情都是避让为先。
秦文龙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人人羡慕的对象,众人却不知,他家里的光景也是恓惶。
属于驴粪蛋子两面光,绣花枕头满是糠的糟糕局面。
要说究其原因,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时,秦文龙也曾琢磨过。
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要是当年,把秦淮茹这个大女儿教好该多好呀!”
秦文龙觉得自己的要求很简单,大女儿不求出人头地,最起码,胳膊肘别总往外拐呀。
人家老丈人嫁女儿,都指望着女婿能帮衬着点家里,他秦文龙倒好,女婿活着的时候,嫌弃穷乡僻壤,鸟不拉屎,逢年过节不愿意来,顺带着鲜少让闺女回娘家。
好不容易大女儿回趟娘家吧,哭哭啼啼的说什么女婿死了。
好家伙,秦文龙五十多岁一个老农,土埋到脖梗了,在秦家村这个年纪已经能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了。
不说享点女儿女婿的福吧,也没料到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局面,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还要上城里忙前忙后,帮衬着贾家处理贾东旭的丧事。
办丧宴,请厨子,打棺材哪个不用钱?
按理来讲,大女婿贾东旭是因公殉职,被起吊机的钩子击中脑袋,丧事抚恤都由轧钢厂出钱。
结果,他那个亲家母不知道是伤心过度,还是咋回事,愣是只口不提钱粮的事。
倒是大女儿秦淮茹期期艾艾,扭扭捏捏的找到自家跟前,说暂借点娘家的钱,等婆婆从打击中恢复正常,再把钱还回来。
秦文龙尽管心里不情愿,但到底是自己亲骨肉。
所以硬是咬着牙,把家里这些年攒的了一些积蓄掏了出来,又找弟弟妹妹几个借了些钱,这才把贾东旭安葬。
然后,然后这笔钱就杳无音讯了……
期间秦文龙上城找亲家母谈了几次,每次那老虔婆不是吵着头疼,就是卖惨哭穷,说什么家里一堆拖油瓶,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女婿半个儿云云。
再加上外甥和外甥女又哭又闹,秦文龙每次都是悻悻而归。
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就当是为了外甥和外甥女儿。
原以为不孝顺的女婿死了,自家女儿也该想着点家里了。
万没料到,想是想到了。
自家米缸没米,揭不开锅的时候,秦淮茹就想到自己这个爹了……
每次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棒子面,红薯,酱菜罐头,凡是跟吃沾上边的,通通不放过,那是跟鬼子进村,三光一样。
千防夜防,家贼难防。
秦文龙就算再殷实,也顶不住这种薅呀。
还不如当初贾东旭活着的时候呢,眼不见心不烦,最起码不会隔三差五打秋风呀。
秦文龙都怀疑,他就算是把粮食全藏进老鼠洞,都能被秦淮茹想方设法的掏出来。
众多头疼的事当中,唯一让秦文龙感到慰藉的是,加入合作社后,下地挣工分,等到年底结算用工分换粮食,农民手里没钱,家里没钱,秦淮茹也借不到钱。
否则,秦文龙都怀疑,到年关他一个子都剩不下……
“文龙叔,你愁眉苦脸叹啥气啊,赶紧到前面来,我排这队呢,你这两天不是嚷嚷着头疼吗,让镇上来的卫生员给你瞧瞧。”
秦军慌忙招呼人群中的秦文龙,他跟秦文龙算是本家,两家关系挺近,甚至当初之所以能够在学堂教书,都是秦文龙帮忙撮合的结果。
所以秦军对于秦文龙这个本家长辈,他是极为亲近尊敬的。
“唉,快过年了,算算日子,人估计又该来了。”
秦文龙叹口气,薅了一把鼻涕在鞋上垢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就像过年的年猪,好不容易养了一身膘,还没等着储备过冬呢,就被秦怀茹这个无情的屠夫,心狠手辣的给宰割了。
“文龙叔,你说啥呢,快过年了,谁该来了,我怎么觉得听不懂呢?”
秦军纳闷的挠了挠头,一脸好奇的问询道。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秦文龙遮掩了一下:“没事儿,没事儿,随口一说,随口一说,对了,这次镇上来的卫生员,瞧着可面生,人长得倒挺光棍年轻。”
秦文龙打量了一下在前面簇起眉头,正给众多群众瞧病抓药的张扬。
发现这年轻后生撑死了二十岁,依旧青涩,不过人长得浓眉大眼,俊朗,有一股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阳刚之气。
“哦,你说张扬同志呀,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听老支书说,好像原本是在京城医科大学上学,是自愿下乡到医院的,老支书说,这是真正有革命情操,一个有高级趣味的人。”
“革命情操?高级趣味,我听不懂,就是这吃药治病,要钱不要钱,我家里可没有闲钱使唤。”
秦文龙关心的点让秦军有些哭笑不得,帮忙解释说:“这是义诊,是镇卫生院组织的,不需要花钱,免费救治,文龙叔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保准不收你那些钱。”
“不收钱,不收钱好,要是收钱的话,我自己搁屋里扛扛也能扛过去。”
秦文龙薅了一把鼻涕,觉得身子好受了些。
等轮到他时,张扬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面容憨厚,衣着朴素的庄稼汉。
耐心问:“老伯,你觉得身子骨哪不舒服。”
“哪不舒服?我就是觉得两个鼻孔像被泥堵住一样,不透气,呼吸都难受。”
秦文龙张口刚准备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招呼的声音。
“文龙叔,文龙叔,淮茹姐回娘家的时候脚崴伤了,刚在石桥那坐着,我刚把她背回你家,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什么?这么快就来了!”
秦文龙骤然一听这话,瞬间坐不住了,头也不昏了,鼻也不塞了,只觉得脊梁骨一机灵,全身上下任脉仿佛被打通一样。
这一句话简直比灵丹妙药都起作用,只是刹那的瞬间,原本蔫儿头搭脑的秦文龙,精神顿时一振,火急火燎的就往家里赶。
一边跑一边心里嘀咕祈祷:“但愿老婆子已经把粮食藏起来了,不然又得便宜贾家那几个喂不熟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张扬也给整懵了,一脸纳闷的望着步伐轻快,撒腿就跑的秦文龙,嘴里喊了句。
“老伯,你病还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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