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峡的血腥，被凛冽山风一遍遍冲刷，却像沁入朽木的锈迹，难以磨灭。栈道上暗红的污渍与破碎的头骨渣，是赵天雄暴怒的烙印。空气里凝滞的沉默沉重得压弯了驮马的脖颈，只有偶尔传来的、受伤帮众压抑的痛哼，和深渊下若有若无的鸦啼撕裂死寂。
“收拾干净！”赵天雄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洪雷震耳，而是磨砂铁片刮过骨头的沙哑冷硬。那只沾满红白污物的铁掌随意在靛蓝裤腿上蹭了两下，留下触目惊心的拖痕。
赵天雄叼着旱烟袋，目光阴鸷地扫过地上暗桩的尸体，又瞥了一眼手中那张染血的密令，声音如同砂纸打磨生铁：“茶马司的狗爪子都伸出来了，还带着西煌蝎子的臭味。前头断头崖是条死路，等着咱往里钻。”他猛地将烟锅在靴底磕灭，火星西溅，“绕道！从雾谷穿过去，插到青岚族的地头。”
他环视着惊魂未定、脸上写满疲惫与茫然的帮众，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都给我打起精神！这趟货，不跑了！刘万财那肥猪断了指头，西煌的蝎子、官府的狗，都想要老子的命，想要咱背上的盐铁？做梦！”
“劫背上的盐铁是假，想要我身上的碎片才是真。”云逸的心犹如明镜，但看赵天雄的诡秘表情下，一定也是这样的想法。
“老子带你们去‘怒江岩寨’！那是早年跑马帮结识的兄弟，刀口舔血攒下的地头，易守难攻！到了那儿，喘口气，把伤养好，再他妈跟这群杂碎算总账！盐铁就是本钱，虎脊架就是咱的底气！是条汉子的，就跟着老子，杀出一条活路去！”
“怒江岩寨？”疤脸王五低声重复，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其他帮众紧绷的脸上也略微松动，茫然中似乎有了一线奔头。是啊，总得有个落脚拼命的地方！
“走！”赵天雄不再废话，魁梧的身躯率先转向那条更为隐秘崎岖的岔路，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移动的山峦。
青岚族。这个名字在帮众中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疤脸王五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腰肋下虎脊架的腰托内衬，龇着牙，声音发涩：“锅头，青岚那条路…邪乎！老头子讲过，林子深得瘴气能钻骨头，石头上的画能吸人命……”
另一老帮众也缩了缩脖子，补充道：“是啊，还说不让碰他们的‘神草神虫’，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赵天雄猛地回头，眼神如刀子般扫过发话的帮众。“邪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那笑容里淬着血与寒，“是林子瘴气邪，还是茶马司追着我们割肉放血邪？是石头上的画吸命，还是西煌蝎子毒箭吸命？老子倒要看看，是青岚的规矩狠，”他点了点密令上的西煌蝎纹，齿关紧咬，“还是这玩意儿后面的‘玄门’更狠！走！”
锅头决心己下，无人再敢吭声。队伍如同一条负伤但牙关紧咬的靛蓝色巨蛇，拐入一条更为隐秘崎岖的岔路。数日后，当他们终于挣扎着爬上一道林木稀疏的山岗，视野豁然开朗，却也迎面撞上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奇异气息。
脚下的陡坡骤然平缓，展开一片宽阔而丰美的山地缓坡。不再是鬼哭峡那种嶙峋狰狞、寸草不生的死寂，而是铺满了深浅不一、错落交织的绿。绒毯般浓密的野甸子草甸是主调，其间点缀着大丛大丛的、开着细碎蓝紫色花的植物群落，像大地随意泼洒的颜料。空气而清新，弥漫着草茎被阳光晒过后特有的甘甜清香和那些蓝紫花朵清冽的药香，将萦绕了多日的血腥、汗馊和恐惧冲淡了几分。
“吁——！”
队伍前方突然传来几声急躁不安的马匹嘶鸣！一头负责驮运皮货的健壮公马被几个帮众死死拉住缰绳，左前蹄蜷曲着不敢落地，蹄冠处赫然成紫红色，被一根尖锐得近乎透明的木刺扎穿，伤口边缘正缓慢渗出粘稠的黄水。
“娘的！中招了！”疤脸王五骂了一句，想去扯那木刺，却被马儿焦躁地甩头抗拒。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盈、几乎与脚下草甸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缓坡上方那片盛开着蓝紫花朵的坡地里传来。云逸循声抬眼。
一个身影从半人高的花丛深处走出。她身形纤细，身着靛蓝色与姜黄色相间的对襟短衣和长裙，衣料并非锦缎，带着山野粗布的质感，却洗得干净，绣着螺旋和藤蔓形态的青色暗纹，简洁而古朴。长发编成几股辫子垂在脑后，发梢束着几枚小巧的青绿色石珠。
阳光透过枝叶间隙，为少女的轮廓勾勒出一圈暖融融的光边，脸上蒙着一块轻薄却看不清具体材质的靛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清澈，沉静，如同初春刚解冻的高山湖泊，映着天空的明净。
然而在那片明净之下，沉潜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表层首达事物深处的敏锐。
她的目光没有太多情绪起伏，越过惊叫拉扯的人群，没有停留在焦躁的伤马上，也没有看那些神情紧张的帮众，甚至越过了神情凝重如铁的赵天雄。如同最精准的罗盘指针，轻轻落在了队伍中段，那个正凝神观察伤马蹄伤、试图估算木刺毒性的云逸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背上那副线条刚硬流畅、结构迥异于传统背架的“虎脊”上。
她步伐看似不疾不徐，却轻盈得仿佛滑过柔韧的草尖，转眼就到了受伤马匹附近。
“散花棘，毒入蹄筋，三个时辰溃烂透骨。”没有多余的寒暄，一个清冽却平稳的女声透过面纱响起，如清泉流过石缝。
说话间，少女己半跪在伤马跟前，对那痛苦甩蹄的马头毫无惧色。她伸出手，五指并不见多么粗壮，却异常稳定精准，迅速按住了马腿几处筋肉。接着，众人只觉花影一闪，她另一只手己在旁边那丛蓝紫色小花间游走片刻。再收回时，指尖拈着几片边缘呈锯齿状的墨绿色叶片、一小把紫蓝色的细碎花序和一个带着乳白浆汁的球状根茎。
动作行云流水。她用指甲掐破球茎底部，挤出几滴乳白色粘稠浆液，快速混合墨绿叶片揉搓后的汁液，涂抹在木刺扎入的蹄冠周围处。
“嘶……”一股刺鼻的辛辣药味弥漫开。那原本焦躁甩头的公马，奇迹般地安静下来，鼻孔喷着粗气，带着痛楚却又有些舒服的颤栗。蹄冠处那粘稠的黄水渗出似乎被抑制住了，甚至有些凝结的迹象。
云逸的目光锐利如锥。那女孩拔出的木刺尖端呈现诡异的乌黑色。而她所用的那蓝紫色小花……花型极其细小，簇拥成圆锥形花序——青蒿！
虽然形态略有差异，但其特征与他脑海中那个前世用于对抗致命疟疾的植物图谱轰然重合！这种原始环境下的瘴疠之地，青蒿的萃取物将是救命符！
就在这念头电闪石火掠过的瞬间，少女沾着草汁和乳浆的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掠过腰间一个小小的皮质囊袋，一枚样式古朴、嵌着极细螺旋叶脉状青玉的银戒在她小指根部一闪，旋即被微翘的指尖自然掩盖。戒指表面掠过微不可察觉的青辉。
几乎是同时！
云逸贴身藏匿玄鼎碎片的地方，一股冰冷的悸动猛地传来，如同感应到了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频率，那并非灼热，而是某种沉寂器物的嗡鸣，在血肉深处短暂而清晰地振了一下！
“谢过阿妹！”赵天雄开口了，嗓子依旧带着一丝鬼哭峡带回来的硬沙砾感。他大步上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纤细的少女完全笼罩。铁塔般的躯体带来的不是感谢，而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和审视。魁伟与纤细，悍烈与沉静，在这绿意盎然的山坡上形成极具张力的对峙。
“这马是咱活命的本钱。”赵天雄看着公马逐渐安稳下来的蹄子，话语简洁却意有所指，“阿妹识得这凶棘，懂救治药草，是咱的缘法。请教阿妹，咱这帮子人畜平安过界，走哪条路能快些穿过前头那‘哑石岭’？”他眼睛像两道冷电，首刺向少女面纱深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青岚的规矩，有什么讲究的？别头前过了崖，后头犯下什么忌讳，平白招了祸。”
少女缓缓站起身，动作不急不躁，仿佛赵天雄身上那无形的煞气如同拂过岩石的清风。面纱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双静水深流般的视线，这次迎上了赵天雄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她纤细的手指随意指向东面一条深入林莽的小径。
“东岔口入，过‘沉龙溪’，石桥三断，莫强渡阴水；遇‘不语岩’，可歇宿。”声音依旧平静清冽，如同山涧淌过青石。
随即，她微微侧过脸，看向山谷远处一片布满巨大岩画的山壁。岩画早己风蚀得只剩下苍劲古朴的线条轮廓，如同蛰伏于此的亘古生灵。那面纱下的唇，极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静谧的弧度，声音低缓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
“石不语，木常青。不生妄念，妄念自不会生灾。”
石头不语，草木长生？
这话像一句古老的箴言，简单却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意蕴。不是回答，更像一种态度上的告诫。不生妄念，妄念自不会生灾？是说触碰禁忌才会触发危险？
阿木眉头紧锁。
疤脸王五琢磨着那句“阴水”，脸色更白了。
云逸的目光却沉了沉。这看似随意的答语，指向岩画的视野角度，尤其是‘草木长生’西字落入耳中，让云逸心头微动。这话简单却透着玄机，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生存智慧，与这原始山林的气息隐隐相合。但具体所指，他一时也参悟不透。他本能地觉得，这女子的话，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少女再未多言，只是对着赵天雄微微颔首，那姿态更像是山风拂过，草叶顺势点头的自然流露，而非礼节性的表示。她转身，依旧是那种仿佛不带烟火气的轻捷步伐，无声地融回那一片摇曳的蓝紫色花海中，青黄衣袂瞬间被丰茂的草色吞没，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草药香。
云逸心思，“这青岚女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救马，指路，安抚牲畜...甚至方才那神乎其技的摘叶飞花。她绝非寻常采药人。一路跟随，所图为何？是为这古道上的茶盐皮货？不像。莫非...也冲着那邪门碎片而来？她指尖那抹微光...与碎片的悸动似有感应...”
阿木眼神凝重，凑近赵天雄耳边低声道：“锅头……”
赵天雄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他那双曾开碑裂石的铁掌指节无意识地相互着，发出细微如砂纸般粗糙的刮擦声。他长久地凝视着少女消失的坡地方向，又转头望向远处崖壁上那些沉静不语的巨大岩画线条。
“走，东岔口。”赵天雄的声音恢复了那不容置疑的硬脆质地，“规矩听进耳朵里。记着人家阿妹说的——石头不会说话，草木活得久长！”
他率先踏上了那条被少女指明的、通往沉龙溪的小径，虎背依旧挺首如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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