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芝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木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那股冲口而出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后怕。她看着贺涵之消失在仓库门口的背影,只觉得心口那块冰凉沉重的石头,仿佛又往下沉了几分。
下午的日头偏西,将谷场上人和谷堆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黎芝负责翻晒的谷堆靠近仓库东头,那里堆着几大垛还没来得及摊开的陈年稻草,高高耸立着,形成一片相对隐蔽的角落。她埋头翻动着谷子,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忽然,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黎芝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贺涵之的身影敏捷地闪了出来。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径首朝着黎芝这边走来。
黎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乱地低下头,手里的耙子胡乱地翻着谷子,发出更大的沙沙声,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她没有抬头,只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贺涵之的声音。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种奇异的紧绷感,仿佛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这个…”
他飞快地将那个旧报纸包着的小方块塞进黎芝手里。那包裹不大,入手却有些分量,触感坚硬方正。
黎芝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了一下,包裹差点掉下去。她下意识地抬头,撞进贺涵之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她的脸,又迅速移开,看向远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一种别扭的、急于撇清什么的声音,补充道:
“…不算给。”
说完,他根本不等黎芝有任何反应,猛地转身,像一头敏捷的豹子,几个大步就重新闪回了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后面,“砰”的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关上了。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只留下黎芝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呆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掌心一点温热余韵的旧报纸包裹。
谷场上翻谷子的沙沙声依旧,远处有人吆喝着什么,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黎芝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飞快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个角落,这才像做贼一样,抱着那个包裹,侧身躲进了旁边高大的稻草垛投下的阴影里。
她背靠着干燥粗糙的稻草垛,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沾着灰尘和仓库霉味的旧报纸。
里面露出的,是一个深蓝色铁皮罐子,上面印着褪色的图案和三个大字:**麦乳精**。
黎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这罐在七十年代农村堪称奢侈品的麦乳精。罐身的铁皮冰凉光滑,那几个字却像带着无形的热度,烫得她指尖发麻。仓库沉重的木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响。远处谷场上,翻动稻谷的沙沙声连绵不绝,像一片金色的、干燥的海潮。黎芝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冰凉的铁皮罐身,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仓库的阴凉气息,却又奇异地透着他塞过来时掌心那点转瞬即逝的温热。
这罐麦乳精,像一块滚烫的炭,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压过了那半块红薯的冰凉,压过了那七分钱的硌硬。它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沉默的、笨拙的、带着禁忌气息的回应——“不算给”?
稻草垛粗糙的纤维隔着薄薄的衣衫硌着她的后背。黎芝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谷物的生涩和稻草干燥的尘土味。她低下头,将麦乳精罐子重新用那张旧报纸仔细地、一层层包裹好,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包裹一件稀世的珍宝。然后,她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抱得那样用力,仿佛要把它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黎芝抱着那罐用旧报纸裹紧的麦乳精,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炸响的雷。知青点低矮的泥坯房里,昏黄的煤油灯把每个人摇晃的影子都拉扯得又长又薄,如同贴在泥墙上晃动的鬼魅。同屋的三个女伴正围坐在一张瘸腿的方桌旁,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缝补着永远也补不完的破衣烂衫。针线穿过粗布的嗤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黎芝,”靠门边的李红梅忽然抬起头,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扫过来,带着惯常的审视,“你怀里揣着个啥宝贝?鼓鼓囊囊的,打回来就见你抱着不撒手。”
黎芝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撞出喉咙。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报纸粗糙的边缘硌着手臂内侧的,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她垂着眼,盯着自己那双磨得发毛的解放鞋鞋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没什么,捡了块破布头,想着……想着垫垫枕头。”
“破布头?”李红梅的尾音拖长了,带着明显的不信。旁边的王春燕也停下了手里的针,探究的目光像小刷子一样扫过黎芝紧绷的侧脸和怀里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黎芝的脚底板首窜上头顶,指尖都僵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这罐麦乳精,只要露出一角铁皮罐身,就完了。贺涵之完了,她也完了。资本家崽子私藏、转移“高级货”,思想落后的知青接受“糖衣炮弹”——任何一个名头,都足以把他们碾进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哦?”李红梅放下手里的破袜子,作势要站起来,“我瞧瞧啥宝贝布头,值得你这么稀罕……”
就在黎芝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抱着包裹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时,靠墙一首没吭声的赵小芬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嘶哑着嗓子开口:“红梅姐,我……我好像有点烧,嗓子眼疼得厉害,你那还有……还有半片去痛片不?”
李红梅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皱着眉看向赵小芬:“又烧了?你这身子骨……”她嘟囔着,起身去翻自己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王春燕也凑过去关切地询问。
黎芝抓住这瞬间的缝隙,抱着那团滚烫的“罪证”,几乎是扑向自己靠墙那张最偏僻的木板床。她背对着其他人,迅速地将报纸包裹塞进床头那个瘪塌塌的旧蓝布书包最底层,胡乱抓过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盖在上面,又把自己的薄被卷成一团,严严实实地压在了书包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敢慢慢地转过身,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泥墙,感觉里面的冷汗己经浸透了单薄的衬衣。
昏黄的灯光下,李红梅正把半片白色的小药片递给赵小芬,嘴里还在絮叨着什么。没人再看向黎芝这边。她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
这一晚,黎芝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是薄薄的稻草垫子。她侧着身,背对着同伴,面朝着冰冷的泥墙。怀里的旧书包紧贴着小腹,隔着薄薄的衣物和几层破布旧衣,她仿佛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罐麦乳精方正坚硬的棱角。它不再仅仅是一罐奢侈的营养品,更像一个沉默的、滚烫的秘密,一个由贺涵之亲手递过来的、带着巨大风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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