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在窗沿凝成细小冰凉的水珠，天边刚泛起蟹壳青。
黎芝轻手轻脚地爬下木板床，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泥地上，激得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同屋的李红梅和王春燕还在薄被里酣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没点灯，只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走到窗台边。
那个旧瓦罐里，清水依旧。
昨天傍晚贺涵之递过来的那朵巨大的、金灿灿的向日葵，经过一夜，花瓣边缘微微向内卷曲了些，却依旧鲜活，像一轮凝固在窗台上的小太阳，沉甸甸地低垂着花盘，散发着混合了清露和阳光余温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黎芝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微凉的金黄色花瓣。
指尖传来花瓣特有的、丝绒般的细腻触感。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清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然后，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墙角那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上。
她走过去，解开麻袋口的绳子。哗啦——的、带着褐色条纹的葵花籽再次流淌出来，铺了一小片深色的“地毯”。她蹲下身，开始分拣。动作比昨天更加熟练、专注。手指划过那些坚硬的籽粒，棱角分明，带着阳光晒透后的干香和土地赋予的沉甸甸的生命力。瘪籽、碎壳、小石子被一一挑出，落在旁边一个小簸箕里。
分拣好的葵花籽被她重新装进几个干净的旧布袋子里，依旧装得鼓鼓囊囊，棱角硌着布袋。最后剩下小半麻袋。她扎紧袋口，将麻袋拖到门边放好。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深蓝色的麦乳精铁皮罐子。
罐子很沉。
她拧开盖子，浓郁的、带着焦糖奶香的甜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没有像昨天那样冲一大盆，而是舀了平平一小铝勺乳黄色的粉末，倒入自己的搪瓷缸子里。
又捻了一小撮同样珍贵的白砂糖，撒在上面。提起暖瓶，注入小半缸滚烫的开水。
她用铝勺轻轻搅动着。
粉末迅速融化，与热水交融成小半缸温热的、琥珀色的液体，浓稠而香甜。
她端起缸子，走到窗台边，就着那朵巨大向日葵投下的金色剪影和窗外越来越亮的晨光，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温热的甜汤滑入喉咙，带着熟悉的抚慰力量，暖意顺着西肢百骸蔓延开，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和一夜辗转的疲惫。
胃里小小的满足感，让她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窗外的天色由青转白，田野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
黎芝放下喝空的搪瓷缸子，目光再次投向仓库的方向。
那片小坡被仓库高大的土墙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仿佛能看见那些顶着巨大花盘、沉默地追随着阳光转动的金色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清甜的空气，推开了知青点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晨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她没去仓库，也没去那片小坡。她背上那个装着几小包葵花籽和牛皮纸小本子的旧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向村口。
今天队里的活是给玉米地追肥，她得去晒谷场领农具。
刚走到晒谷场边上那排苦楝树下，脚步就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晒谷场中央，靠近仓库墙根那片难得的平整空地上，铺开了一大片深褐色、带着棱角的“地毯”！正是她昨晚分拣剩下的那大半麻袋葵花籽！
此刻，它们被均匀地摊开在几张破旧的苇席上，在初升的朝阳下，每一颗的籽粒都反射着油亮的光泽，像无数颗小小的黑宝石。
而贺涵之，正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崭新的竹耙子，专注地翻动着席子上的葵花籽。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灰色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晨光勾勒出他宽阔肩背的轮廓，动作沉稳有力，竹耙划过籽粒，发出哗啦哗啦悦耳的声响，如同溪水流淌。
额角那道浅痕在朝阳下几乎看不见，只有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黎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随即又被温暖的潮水涨满。
她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晨光里沉默劳作的身影，看着他翻动那些她亲手分拣过的、属于他们两人共同的“生的”种子。
阳光落在他身上，落在那片哗啦作响的黑色籽粒上，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气息。
贺涵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将最后一片籽粒仔细地耙匀，确保每一颗都充分暴露在阳光下。
然后，他才首起腰，放下竹耙，转过身。
目光穿过清晨薄薄的雾气，穿过哗啦作响的葵花籽“地毯”，精准地落在了黎芝身上。
朝阳的金辉正好落在他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光线下异常明亮，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而是清晰地映着跳跃的金光，也映着黎芝有些怔忡的脸庞。
那里面翻涌着一种黎芝从未见过的、极其清晰而温暖的光亮——是了然，是默契，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沉甸甸的回应。
他紧抿的唇线，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比昨天夕阳下更加舒展、更加真实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却像坚冰彻底消融后，大地露出的第一道温润的裂缝。
黎芝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热了。
她看着那个在晨光葵花籽中朝她微笑的男人，看着那片哗啦作响的、承载着阳光和希望的“地毯”，巨大的暖流和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瞬间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旧书包，书包里那几小包葵花籽硌着她的手臂，棱角分明。
贺涵之迈开脚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沉稳，踩在晒谷场干燥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阳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地上，越来越近。
他走到黎芝面前，离得很近，近得黎芝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清晨露水、新鲜泥土和葵花籽干香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微微低下头，深潭般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那里面翻涌的暖意像实质般流淌出来。
“晒两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晨露浸润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温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黎芝的心弦上，“就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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