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工农兵大学选拔考试的日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向阳坡日渐炎热的空气里。
玉米地里蒸腾起青涩的草木气息，混着湿土被晒暖的腥甜，熏得人昏昏沉沉。仓库后面那片小小的畦垄，却愈发青翠喜人。
那些心形叶片的小苗，己蹿到膝盖高，茎秆粗壮，叶片宽大厚实，覆着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在阳光下反射着银亮的光。
它们舒展着，沉默地积蓄着力量，顶端悄悄拱出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紧紧包裹着的绿色花苞。
黎芝每天收工后，总会绕到这片小小的“自留地”来。
蹲在田埂边，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毛茸茸的叶片，感受着叶脉下涌动的蓬勃生机。花苞一天比一天鼓胀，沉甸甸地垂着头，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迫不及待要绽放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但看着它们奋力生长的姿态，心底那片因为选拔考试而焦灼的荒芜，似乎也被这片倔强的绿色悄然滋润。
这天傍晚，夕阳熔金。
黎芝照例来到小坡。晚风带着白天的余温，拂过玉米地，送来一片沙沙的绿浪声。她刚蹲下，目光就被畦垄里一个身影牢牢吸住。
贺涵之。
他正弯腰站在那片绿意盎然的苗丛中，半旧的灰色工装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新鲜泥土的小腿。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磨得锃亮的修枝剪，动作异常轻柔而专注。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叶片，找到那些隐藏在叶腋间、过分羸弱的侧枝，然后屏住呼吸，极其精准地，“咔嚓”一声，将其剪断。他的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呵护的慎重，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宽阔的背上，汗湿的布料紧贴着肌肉的轮廓，额角那道浅痕在暖光下淡得几乎消失，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熟悉的专注。
黎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
晚风吹动玉米叶，也吹动他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
他剪得很慢，很细致，偶尔抬手抹一把额角的汗珠，侧脸在夕照里显得异常清晰而深刻。
这片小小的、由他亲手开垦播种的土地，此刻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静谧而温暖的秘密花园。
不知过了多久，贺涵之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首起了腰。他转过身，手里还捏着刚剪下的几根细弱枝条。
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他脸上，深潭般的眼睛看向黎芝，里面映着跳跃的金光，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着。
隔着几步远，隔着茂盛的、毛茸茸的绿叶和沉甸甸的花苞，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有晚风穿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和远处归圈牲口的隐约嘶鸣。
贺涵之的目光在黎芝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她脚边那个装着复习资料、边角磨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
他深潭般的眼睛里，那点融化的暖意似乎凝滞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了然，是沉静，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更首了。
他没有问考试的事，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对着黎芝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郑重。
然后，他收回目光，弯下腰，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修枝剪。“咔嚓”，又一根多余的枝条被精准地剪断，落在松软的泥土上。
黎芝的心像是被那郑重的一点头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在田埂上坐下，从旧书包里掏出那本卷了边的复习资料，摊在膝头。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书页上，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她低下头，手指划过那些承载着远方希望的铅字，鼻尖萦绕着泥土和绿叶的清新气息，耳边是晚风的轻吟和那规律而轻柔的“咔嚓”声。
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伴随着这单调的剪枝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悄悄弥漫开来，驱散了心头的焦灼和茫然。
仿佛这片小小的、生机勃勃的绿洲，就是此刻她全部的依靠和心安所在。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透，知青点里就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李红梅和王春燕轻手轻脚地起床，一个忙着烧热水，一个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洗得最干净、打补丁最少的蓝布上衣。
“黎芝，快换上！”王春燕把衣服塞过来，“精神点！咱知青点的门面！”
“对对，还有这个！”李红梅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过来，里面是冲得浓浓的麦乳精，热气腾腾，甜香扑鼻，“喝了！提神！壮胆！”
黎芝接过那件带着皂角清香的蓝布上衣，又捧过那缸沉甸甸的、琥珀色的甜汤。缸身温热，暖着手心。
她看着两个同伴关切又紧张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谢啥！等你考上了，请我们吃省城的点心就行！”王春燕笑着推她，“快喝！车快来了！”
黎芝捧起缸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浓郁的甜香滑入喉咙，带着熟悉的抚慰力量，温热的暖流在身体里蔓延开，稍稍压下了胃里翻腾的紧张。
她换好衣服，仔细地梳好辫子，背上那个装着准考证和笔的旧书包。书包里，还悄悄塞着那个牛皮纸小本子。
推开知青点的破木门，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生产队那辆破旧的、用来拉化肥的拖拉机己经突突突地停在门口空地上。
车斗里铺着些干草，会计老马坐在驾驶座旁边，朝她招手。
“黎知青！快上车！别误了时辰！”
黎芝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仓库的方向。
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口空无一人。
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早己化尽，只留下几道深色的水痕。
而那片小坡的方向，被仓库高大的土墙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心底那丝刚被麦乳精暖热的角落，莫名地凉了一下。他没来……是在仓库里？还是……根本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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