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焰终于彻底旺了起来，橘红色的光跳跃着，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将狭小灶房冰冷的泥壁映照得一片暖红。瓦罐里的水欢快地翻滚着，白色的水汽氤氲升腾，带着滚烫的湿意，扑在黎芝冰凉的脸上，瞬间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镜片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那暖意是如此真实，如此霸道，瞬间驱散了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
黎芝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同样被水汽濡湿的衣袖去擦拭镜片。模糊的视野重新清晰，她看见贺涵之正用一根烧了半截的柴火棍，轻轻拨弄着灶膛里燃烧的柴堆，让火势更均匀地舔舐着瓦罐的底部。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侧脸被火光勾勒出深刻而沉默的轮廓，额角那道凝固着暗红色的伤痕，在温暖的光线下竟也显得不那么刺目了。
“水……开了。”黎芝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灶房里除了柴火噼啪声外唯一的寂静。
贺涵之拨弄柴火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他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在暖红的火光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填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他拿起灶台边一块厚厚的、同样沾满油污的破布，垫在手里，稳稳地握住瓦罐那滚烫的提梁，将它从熊熊燃烧的灶口提了下来，放在旁边冰冷的地面上。瓦罐里的水依旧在剧烈地翻滚，白气蒸腾。
做完这一切，他依旧没有看黎芝一眼。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向那扇漏风的破木门，高大的背影在火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等等！”黎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贺涵之的手己经搭在了冰冷的门闩上。他的动作停住了，宽厚的肩膀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在暖红火光与门外无边黑暗交界处的雕像。
灶膛里，一根粗柴“啪”地爆开一簇火星，打破了短暂的死寂。
黎芝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看着他那沉默得近乎拒绝的背影，看着火光在他肩头跳跃，看着他脚下那片被拉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的手，那只刚刚还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此刻却异常灵活地探进了棉袄的内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金属——那块沾满污泥、布满划痕、表蒙碎裂的怀表残骸。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慌乱。
她将它掏了出来。冰冷的金属在灶膛暖红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微弱、破碎的光。那纵横交错的划痕，那狰狞的空洞豁口，那断了一截的表链，都清晰得刺眼。她紧紧攥着它，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却足以让她靠近那个沉默的背影。她伸出手，那只握着冰冷残骸的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递到了贺涵之垂在身侧的、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大手旁边。
“这个……”黎芝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我……捡到的。”她不敢看他的脸，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递出去的手，和手里那块在火光下显得无比丑陋、无比珍贵的残骸。“在……仓库后面。”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灶膛里的火焰依旧在无声地燃烧、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泥墙上，扭曲、晃动，纠缠在一起。瓦罐里的水渐渐停止了翻滚，只余下细密的余沸声。
贺涵之的身体，在黎芝递出那冰冷残骸的瞬间，猛地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闪电击中。他那一首沉默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传递出一种剧烈的震动。他搭在门闩上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黎芝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愤怒？他的质问？他的……拒绝？那块冰冷的金属在她手心里沉甸甸的，硌得她生疼，也硌得她几乎窒息。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黎芝被迫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潭般的墨色被灶膛里跳跃的暖红火光点燃了，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汹涌的暗流——惊愕如同骤然撕裂的冰面，难以置信的震动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随即是某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野兽受伤般的痛楚，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那目光死死地钉在她递出的手上，钉在那块冰冷的、布满伤痕的怀表残骸上，仿佛那不是一块废铁，而是他早己被碾碎、又被强行挖出的心脏。
黎芝被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巨大情绪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
就在她指尖微微颤抖的刹那，贺涵之猛地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冻裂血口和厚茧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抓住了黎芝递过来的手！不是接过怀表，而是连同她紧握着怀表的手，一起死死地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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