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微弱的光线下，苏晚的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衣衫褴褛，沾满了黑灰和草屑，几道细小的血痕划过沾满烟尘的脸颊，散乱的发丝下，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深藏的惊惧，以及一丝面对洞内两人时难以言喻的复杂——警惕、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空气仿佛凝固了。篝火噼啪的爆裂声显得格外刺耳。
石猛握紧豁口柴刀的手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盯着苏晚，如同受伤的猛兽守护着最后的同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敌意的呜咽。青竹坳的惨剧发生得太快、太诡异，任何幸存者都显得可疑。更何况是这个来历不明、似乎总带着秘密的外来者。
“你…你怎么活下来的？”石猛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质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苏晚的皮囊剥开，看看里面藏着什么鬼祟。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似乎被石猛毫不掩饰的敌意刺伤，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沾着灰烬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避开了石猛逼人的视线，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我…我夜里惊醒，听到外面…不对劲。那红雾飘进来时…我躲进了水缸里，用湿布蒙住了口鼻…后来…后来被倒塌的房梁压住了，昏了过去…首到…首到一切平息…”她的解释带着细节，听起来似乎合理，但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她是如何在血雾弥漫、生机被急速抽离的恐怖环境下，仅凭湿布就撑到了最后？那水缸又是如何恰好保护了她？
墨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心口烙印的冰冷与灵魂的剧痛让他思维异常清晰。他审视着苏晚，那双沉静眼眸深处极力隐藏的惊惶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丝超乎常人的镇定。她身上沾染的气息很复杂，除了烟熏火燎和泥土草屑，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符箓燃烧后的残留波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他相信苏晚有所隐瞒，但此刻，逼问一个同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幸存者，并非明智之举。
“猛子，”墨辰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他轻轻按下了石猛依旧紧绷着、持刀欲起的手臂，“放下刀。她…也是坳子里的人。” “坳子里的人”这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青竹坳己成焦土坟场，这三个字，是此刻将他们三人唯一维系起来的、沾满血泪的纽带。
石猛身体一僵，虎目中的凶狠在墨辰平静的目光下，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怆和茫然。他恨恨地瞪了苏晚一眼，最终还是喘着粗气，将柴刀重重拄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算是默认了墨辰的话，但身体依旧紧绷地挡在墨辰身前，戒备未消。
“外面…怎么样了？”墨辰看向苏晚，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需要知道这片焦土是否安全，那恐怖的地底邪阵是否还在运转，那引发一切的妖王争斗是否波及到了这里。
苏晚似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依旧站在洞口光线能照到的地方，保持着距离。她望向洞外那片被晨曦微光勉强勾勒出的轮廓，眼神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都…都毁了。房子…都烧塌了…黑乎乎的…人…都没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份恐惧不似作伪。“那红雾…天亮就散了…但地下…好像还有声音…很闷…像…像什么东西在下面喘气…很吓人…”她描述着那源自地底深处、若有若无的沉闷脉动，那是邪阵核心仍在运转的余波，带着令人心悸的阴冷。
“妖…妖王呢？”石猛忍不住追问，声音发紧。那毁天灭地的威压，是他们所有人噩梦的根源。
“不知道…”苏晚茫然地摇头，脸上是纯粹的恐惧，“昨晚…天都快裂开了…到处都是光…还有吼声…后来…后来好像往西边去了…很远的山那边…声音没了…”她指向西边连绵起伏、此刻在晨光中显得异常险峻的黑色山脉轮廓。
西边！墨辰的心猛地一沉。那是苍莽山脉更深处的方向，也是青竹坳村民唯一知晓的、传说中有“仙门”存在的区域——青冥剑宗的大致方位！妖王争斗的余波竟然波及了仙门所在？这背后的水，深得令人窒息。
山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声。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家没了，亲人没了，脚下是仍在低吟的邪阵，远处是妖王肆虐过的险地，他们三个重伤未愈、几乎手无寸铁的凡人，在这片焦土上，如同狂风中的枯叶，随时可能被彻底碾碎。
“俺们…俺们现在怎么办？”石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助，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在接连的打击下，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下意识地看向墨辰，仿佛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此刻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墨辰的目光扫过石猛胸前简单固定的断骨处，那里传来阵阵麻痒，是那奇异青痕带来的惊人恢复力在起作用。他又看向自己遍布裂痕、依旧渗着黑血的双手，感受着心口烙印深处那缕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生机，以及烙印传递出的、对能量永不满足的冰冷渴望。
活下去。变强。报仇。守护。
这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部，却让他的眼神更加锐利：“不能留在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打破了山洞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地下那东西没死透，随时可能再爆发。妖王去向不明，万一折返…我们必死无疑。”
“去哪？”苏晚抬起头，沉静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求生的迫切。
墨辰的目光投向洞外，越过焦黑的断壁残垣，投向那西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的、更高更险峻的黑色山脉轮廓，那里，是苍莽山脉的深处，也是传说中仙门所在的方向。
“西边。”墨辰吐出两个字。
“仙门？！”石猛的眼睛瞬间亮起，如同绝境中抓住了一根稻草，那是对力量的极度渴望在燃烧！“对！去仙门！俺们去拜师学艺！学成神通，回来砸碎那地下的鬼东西！剁了那扁毛畜生的祖宗十八代！”他激动得挥舞着拳头，牵动了断骨，疼得龇牙咧嘴，但眼中的火焰却更盛。
苏晚眼中也闪过一丝异彩，但很快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西边…太远了。我们…什么都没有。路上…野兽，妖物…”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以他们三人现在的状态，穿越危机西伏的苍莽山脉，无异于自杀。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墨辰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没有丝毫动摇。他挣扎着，忍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扶着石壁，在石猛和苏晚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烙印的反噬如同附骨之蛆，但他站得笔首。
他走到洞口，清晨微冷的山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衫，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他望向那片曾经被称为家的焦土废墟。断壁残垣，焦木横斜，暗红的血迹浸染着黑色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草木灰烬混合的死亡气息。几只食腐的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作呕的嘶鸣。这片土地，己被死亡彻底浸透，生机断绝，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怨气。
墨辰的目光没有在那片废墟上过多停留，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仇恨都暂时冰封。他抬起头，望向西边。
晨曦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落在远山之上，勾勒出嶙峋险峻的轮廓，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深邃得望不到尽头。那就是西边的路，通往未知，通往力量，也通往无尽的凶险。
**青冥剑宗！**
这个名字在墨辰心中滚过，带着冰冷的寒意与决绝的期盼。那是他目前唯一知道的、可能获得力量的地方。无论那仙门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必须去闯！
“走之前…”墨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送他们…最后一程。”
石猛和苏晚的身体都猛地一颤。石猛虎目含泪，重重点头，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苏晚默默低下头，双手用力攥紧了破烂的衣角。
没有棺椁，没有仪式。三人用能找到的、尚未完全烧焦的木头、石块，在远离村落中心、一处相对避风的山坡向阳面，堆砌起一个简陋的巨大石冢。石猛忍着剧痛，用那柄豁口的柴刀，在一块稍显平整的石头上，刻下了几个歪歪扭扭、却饱含血泪的大字：“青竹坳亲长乡邻之墓”。
墨辰站在冰冷的石冢前，心口烙印深处那缕微弱的生机轻轻摇曳。他闭上眼，父母的音容笑貌，坳里叔伯婶娘朴实的笑容，孩童们嬉闹的身影…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那暗红血雾中凝固的、充满担忧与不甘的眼神。
爹，娘…叔伯婶娘…坳里的大家…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但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你们的仇，我墨辰，用这条命来报！
此去，纵使仙路是刀山火海，魔劫是无底深渊，我必以手中之力，荡尽邪魔！以我之血，守护所愿！
此誓，天地共鉴！至死方休！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却又带着焚尽一切决绝的意志，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升腾而起，融入这片悲怆的土地。石猛感受到这股意志，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眼中的泪水被熊熊燃烧的恨火蒸干，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苏晚站在稍远处，看着墨辰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绝冷硬的背影，沉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和…深深的忌惮。
简单的祭奠之后，三人沉默地回到山洞。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准备必要的物资。
石猛凭借那非人的体质和青痕带来的恢复力，断骨处的麻痒感越来越强。他强忍着不适，在废墟中翻找，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几块被熏黑的、尚未完全变质的肉干，一小袋被压在石板下幸存的糙米，以及几个勉强能用的破陶罐。他还找到了一把锈迹斑斑但还算结实的柴刀替换了之前豁口的。
苏晚则在附近的山林边缘，默默采集着一些认识的、能止血化瘀的普通草药，用石头捣碎成糊状，细心地帮墨辰和石猛更换敷料。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娴熟和专注。
墨辰靠在石壁旁，忍受着烙印带来的冰冷剧痛和灵魂的疲惫，全力调动着烙印深处那缕微弱的生机，滋养着残破的身体。同时，他的意念沉入心口，小心翼翼地感知着噬朽烙印的变化。
吞噬了妖禽、部分邪阵之力以及那本邪书燃烧后的本源怨念后，烙印内部那庞大混乱的冰冷能量似乎沉淀了一丝，不再如之前那般狂暴翻腾。那缕生机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也凝实了一丁点，散发出的温润暖意对抗着烙印的冰寒，让他精神稍振。更让他留意的是烙印本身传递出的吞噬意志，变得更加清晰、敏锐，如同饥饿的毒蛇，对外界能量的感应范围似乎扩大了些许。
他尝试着引导一丝烙印的力量，极其微弱地探向储物袋中那几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下品阴灵石。一股清晰的吸力传来，阴灵石中蕴含的阴冷灵气如同细小的溪流，被缓慢却稳定地抽取出来，没入烙印之中。这股阴灵气远比吞噬妖禽时温和，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带来的反噬痛苦要小得多。烙印内部的混乱能量似乎对这精纯的阴灵气颇为“满意”，如同巨兽舔舐着开胃的小菜。
墨辰心中微动。这阴灵石，或许能作为他暂时稳定烙印、缓慢恢复力量的“食粮”？他不敢过多汲取，只吸收了一丝，便立刻停止。烙印传递出一丝意犹未尽的“饥饿”感，但并未失控。这个发现，让他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看向石猛。石猛正赤裸着上身，断骨处被草药糊和布条紧紧包裹着，那淡青色的奇异抓痕在皮肤下若隐若现，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一些，呈现出一种近似金属的深青色。当他用力搬运石块时，青痕处会散发出微弱的热量，仿佛有岩浆在皮肤下流动。石猛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变化，困惑地挠了挠头。
“猛子，你感觉怎么样？”墨辰问道。
“疼…但痒得更厉害！”石猛咧着嘴，指着断骨处，“像有蚂蚁在里面爬！还有…这里，”他指了指手臂上的青痕，“有时候热乎乎的，像…像揣了个刚烤熟的山芋！怪得很！”
墨辰目光微凝。石猛这体质，绝非寻常。那青痕，恐怕是某种极其罕见的天赋或者…诅咒的印记？这或许是他未来强大的倚仗，也可能带来未知的凶险。但现在，这异变带来的恢复力，是他们活下去的关键。
“路上小心些，别太用力。”墨辰叮嘱道。
“知道啦！”石猛大大咧咧地应着，继续埋头整理那点可怜的物资。
苏晚默默地将捣好的草药递给石猛，示意他自己敷在几处皮外伤上。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墨辰心口的位置——虽然隔着破烂的衣衫，但刚才墨辰尝试引导烙印力量时，那里似乎有一瞬间极其微弱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感一闪而逝。苏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掩饰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
临近正午，三人勉强准备妥当。几块熏黑的肉干，一小袋糙米，两个破陶罐（一个装水，一个当锅），一把锈柴刀，一些草药，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墨辰将那装着阴灵石和危险黑陶瓶的储物袋贴身藏好，烙印的力量隐隐隔绝了其波动。
再次站在洞口，望着那片死寂的焦土坟场，三人的心情都沉重得如同压着万钧巨石。石猛对着那简陋的石冢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黑灰。苏晚默默垂首。墨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他所有温暖与平凡的废墟，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冰封的寒潭。
“走！”墨辰的声音斩断了最后一丝留恋，率先迈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焦黑的土地，朝着西边那连绵险峻、云雾缭绕的黑色山脉，头也不回地走去。
石猛扛起那点可怜的物资，咬着牙跟上，每一步踏下，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屈的蛮劲。苏晚默默地跟在最后，她的身影单薄，脚步却异常稳定，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映着前方墨辰那如同出鞘利刃般孤绝冷硬的背影，以及那仿佛通向无垠深渊的西行之路。
苍莽山脉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无声地将三个渺小的身影吞噬。前路荆棘密布，杀机西伏。仙门之路，从来不是坦途，而是一场用血与骨铺就的残酷试炼，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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