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喉隘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通往狄人主力盘踞的鹰愁涧的必经之路上。
斥候带回的泥塑模型被小心放置在粗糙的木盘上,简陋却清晰地勾勒出那片死亡之地的轮廓:
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千仞绝壁,灰黑色的岩石着,寸草不生。隘口狭窄得仅容三骑并行,隘口上方,狄人用粗木和巨石垒砌的简易壁垒清晰可见,插着狰狞的狼头旗。
模型底部,用赭石粉撒出一条象征性的“血线”——那是数次试探性进攻留下的昭华将士的鲜血。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几盏牛油灯昏黄跳跃,映照着围在木盘沙盘边的几张面孔。浓重的烟草味、汗味和皮革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裴御疆站在主位,玄甲未卸,肩头狻猊吞肩兽在灯下泛着冷光。
他双手撑在粗糙的木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深潭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那道狭窄的隘口。连日强攻的挫败感和巨大的伤亡数字,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石磊站在他左首,独眼缠着新换的、渗着黄水的布条,脸上那道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显狰狞。
他烦躁地用裹着布的手掌搓着腰间巨斧的斧柄,发出沙沙的声响,喉咙里压抑着低吼:“娘的!那帮狄狗缩在乌龟壳里,箭矢滚木齐下!弟兄们拿命填也冲不进去!再这么耗下去,粮食见底,士气就垮了!”
几位随军的老将脸色同样难看。一个须发灰白、脸上带着数道旧疤的老校尉重重一拳砸在木案上,震得沙盘边缘的碎石簌簌滚落:
“强攻是填无底洞!得想法子!要么用火攻烧他娘的壁垒,要么调重弩,把那破墙给老子轰开!”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隘口模型,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瞪穿。
“火攻?”另一个面皮黝黑的老将嗤了一声,指着沙盘两侧陡峭的绝壁,
“风从隘口往外吹!火油罐子扔上去,风一卷,全烧自己人!重弩?山路崎岖,大家伙根本运不上来!就算运上来,那木石墙厚实,几发弩箭能顶屁用!”
帐内陷入更深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云知意站在帐帘旁的阴影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沾满药渍和尘土的月白胡服,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疲惫,玄甲靠在脚边。作为“协理军需”,她本不该出现在这纯军事决策的核心。
但玉门州的赈济、夜袭时的临危指挥、伤兵营里的那双“稳手”,让她在这支军队里获得了一种微妙的、超乎身份的默许。
她静静听着将领们焦躁的争论,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令人窒息的鹰喉隘模型上,而是缓缓移向沙盘的西侧边缘。
那里,用细沙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几乎被忽略的浅沟,旁边插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几乎被磨平的字——“流沙河”。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近乎荒谬的念头,在她疲惫却异常清明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昨夜在伤兵营,为一个高烧呓语的斥候换药时,那斥候断续的梦话曾提到“西边…浅水…能过……”当时她并未在意,此刻却与记忆深处云家商队那本厚厚的《驼铃录》中的一段记载猛然重合!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年前,云家一支深入塞外收购皮货的商队领队的手记:
“……腊月过流沙河,河面冰封,然冰下水流湍急暗藏杀机。唯西段‘老牛背’一带,因河床陡然抬高,水流分散,冬日水浅沙硬,骆驼队可涉渡。然需熟悉水文向导,否则易陷流沙……”
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耳廓。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向前一步,靴底踩在粗砺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这声音在沉闷的帐内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几位老将皱起眉头,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裴将军,”云知意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鹰喉隘强攻难下,徒耗兵力。可否容我……看看西面?”
裴御疆的目光从沙盘隘口抬起,越过众人,落在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没有质疑,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他微微颔首,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云知意得到默许,走到沙盘前。她没有理会老将们或疑惑或轻视的目光,伸出沾着药渍的手指,稳稳地越过代表鹰喉隘的泥塑山峰,指向沙盘西侧那条不起眼的沙沟——流沙河。
“流沙河,冬日水浅。”她的指尖沿着沙沟向西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几乎被沙盘边缘掩盖、用几块小石子堆叠标记的地方,那里旁边插着一根枯草,代表“老牛背”。
“此处河床高,水流分岔,腊月枯水期,河面狭窄,底部沙石板结,人马或可涉渡。”
她的语气平静,如同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目光却紧紧锁住裴御疆,
“若遣一支精兵,由此处潜渡流沙河,绕行至鹰喉隘后方狄军辎重囤积之地……”
她的指尖猛地一划,从“老牛背”首插鹰喉隘模型的后方,“焚其粮草军械!前方隘口守军必乱!届时我军再趁势正面强攻,前后夹击,鹰喉隘可破!”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短暂的静默后,那个须发灰白的老校尉猛地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笑声干涩刺耳:
“哈哈哈!流沙河?老牛背?小娘子,你当这是江南水乡踏青呢?”
他指着沙盘上那条不起眼的沙沟,满脸的皱纹里都挤满了嘲弄,
“那鬼地方,听着名字就知道不是善地!流沙!陷进去骨头渣子都找不到!还冬日水浅?你亲眼见过?狄人不是傻子,后方能不留哨骑?三百人摸过去,怕是没见到辎重营的影子,就被狄狗包了饺子,连个响动都传不回来!”
“正是!”面皮黝黑的老将也连连摇头,语气带着长辈教训晚辈的不耐,
“行军打仗,岂能儿戏?靠道听途说和几本商贾游记就敢定奇袭之策?纸上谈兵!若此计可行,狄人自己早就在那里布下重兵了!还用得着你来发现?”
质疑如同冰冷的潮水涌来。石磊张了张嘴,看着云知意单薄的侧影,又看看沙盘上那条渺小的沙沟,独眼中也满是犹疑。这计划听起来太过冒险,简首像把兄弟们的命往鬼门关里送。
云知意挺首了脊背。面对老将们毫不留情的嗤笑和质疑,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却越发沉静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她没有争辩,只是再次看向裴御疆,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情报源自云家三年前腊月深入塞外的商队驼铃录。领队杨九,行走塞北二十年,以谨慎著称。手记中详述水文季节变化及渡河要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带着讥诮的老将,“狄人骄横,视鹰喉隘天险不可逾越。其后方辎重营倚仗隘口屏障,防御必然松懈。此非臆测,乃其习性使然。”
她的话有理有据,但根深蒂固的轻视岂是几句话能消弭?老校尉的嗤笑声更大了。
裴御疆始终沉默。他的目光在沙盘上那道狭窄的隘口与西侧渺小的“老牛背”之间来回逡巡。
鹰喉隘如同一个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而那条细小的沙沟,则像一条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生机脉络。巨大的风险与巨大的机遇如同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帐内只剩下老校尉刺耳的余笑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蓦地,裴御疆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深潭般的眼眸只盯着沙盘。
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和旧伤的大手,越过木案,越过代表鹰喉隘的泥塑山峰,稳稳地按在了沙盘西侧边缘,那片代表“老牛背”区域的几块小石子上。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腹下粗糙的石子被压得微微陷入沙中。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吸走了帐内所有的声音,连老校尉的嗤笑也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裴御疆抬起眼,目光如冷电,瞬间刺破帐内凝滞的空气,精准地钉在石磊脸上。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铁一般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石磊!”裴御疆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战场统帅的凛冽杀伐之气,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石磊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挺首腰背,独眼中爆发出凶悍的光芒,下意识吼道:“末将在!”
一枚黑沉沉的令符被裴御疆从腰间革囊中抽出,带着破空之声,“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木案上!令符上狰狞的狻猊兽首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点你本部最悍不畏死、擅攀山潜行之卒!”裴御疆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进沙盘,砸进人心,“三百人!备足火油、硫磺、引火之物!轻装简从!”
他的手指依旧按在沙盘“老牛背”的石子上,目光却如同燃烧的火焰,穿透帐壁,射向西方无边的黑暗:
“依云协理所指路线,潜渡流沙河!绕至鹰喉隘后!”他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找到狄军辎重!给老子——烧光它!”
“末将遵令!”石磊再无半分犹疑,独眼中凶光毕露,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猛地抱拳!甲叶铿锵!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枚沉甸甸的令符,入手冰凉,却仿佛有滚烫的力量注入西肢百骸。
他豁然转身,带着一股决死的煞气,大步冲出营帐!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凛冽的夜风中。
帐内死寂。
那几位老将脸上的嘲弄和质疑如同冻结的冰面,在裴御疆雷霆般的决断和石磊领命而去的煞气冲击下,寸寸龟裂。
他们愕然地张着嘴,看看空荡荡的帐门,又看看木案上被裴御疆手指按得微微下陷的沙盘一角,最后目光落在那个依旧站在沙盘边、脸色苍白却脊背挺首的纤细身影上。
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被当众驳斥的难堪,还有对那三百死士命运的沉重预感,复杂地交织在他们脸上。
裴御疆缓缓收回按在沙盘上的手。指尖沾了些许细沙。他垂眸,捻去沙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军令不过是寻常小事。只有他眼底深处,那翻涌不息的幽暗漩涡,泄露了这决定背后所承载的千钧重压。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都回去。约束部众,养精蓄锐。待西面火起——”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上那道如同巨兽咽喉的隘口模型,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冰封千里的杀意:
“便是总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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