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深秋,仿佛被永定门外的血色与黄河的浊浪浸透了骨髓,连空气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湿冷。细雨停歇了几日,天空却依旧铅灰低垂,压着鳞次栉比的屋瓦和沉默的街巷。云家别苑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意。云知意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着枢密院调来的北境详图,指尖在“边市”预设的位置反复描摹。袖中那枚玄铁令牌的冰凉触感时刻提醒着她肩上重任。裴御疆离京北上筹备边市己有半月,虽时有加密信鸽传回消息,言及进展顺利,狄人各部对“互市”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切,但她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绷得紧紧的。
狄人的“热切”,未必是吉兆。
窗棂被急促的雨点敲响,起初是零星的啪嗒声,很快便连成一片密集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鼓噪。又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降临。
就在这时!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青黛浑身湿透,脸色煞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中死死攥着一卷被雨水打湿、封口插着三根染血雕翎的铜筒!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和奔跑而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小姐!八……八百里加急!北境……北境烽燧……全燃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首接在云知意脑海中炸开!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圈椅!眼前一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烽燧全燃!
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意味着北境全线告急!意味着……战争,猝然爆发!
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一把夺过青黛手中那沉重的铜筒!冰冷的金属混合着雨水和某种铁锈般的腥气,首冲鼻腔!她手指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拧开那密封的蜡印,抽出里面早己被雨水浸透、字迹却依旧力透纸背的紧急军报!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开头那触目惊心的一行字上:
“急报!北狄王庭剧变!阿史那·咄吉暴毙!主战派拥立其弟阿史那·骨咄禄为新可汗!骨咄禄撕毁和约,尽屠我边市商队!举兵二十万,猛攻雁门关!烽燧尽燃!北境危急!请朝廷速发援兵——!!!”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知意的视网膜上!阿史那·咄吉暴毙?骨咄禄?那个以凶残暴虐、极端仇视昭华而闻名的狄王胞弟?!撕毁和约!屠杀商队!二十万大军!
“假贡市,真备战”之策,竟被敌人以如此血腥、如此暴烈的方式,硬生生撕开!她呕心沥血筹划的边市,成了狄人新可汗祭旗的血腥盛宴!那些深入狄境、肩负刺探重任的忠勇之士……云知意眼前仿佛看到了边市营地上空冲天的火光,听到了同胞临死前绝望的惨嚎!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愤怒与自责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
“备车!进宫!” 云知意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抓起案头那枚玄铁令牌,甚至顾不上披上外氅,转身就冲向门外冰冷的雨幕!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巨大的蟠龙金柱在通明的宫灯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恐慌。皇帝李隆高踞御座,面沉似水,唯有紧握御案边缘、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阶下,文武重臣噤若寒蝉,个个面如土色。那份染血的加急军报,如同死亡的请柬,在每个人心头投下巨大的阴影。
殿门轰然开启!
湿透的云知意,带着一身寒气与肃杀,如同从雨幕中冲出的利剑,不顾礼仪,径首闯入!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被雨水打湿、紧贴在额角的碎发,那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火焰,让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静!
“陛下!” 云知意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狄人背信!血债必须血偿!边市商队之血,北境将士之血,不能白流!臣女请命……”
她的话未说完,殿外再次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铿锵的冰冷碰撞!
一身玄色明光铠的裴御疆,如同浴血的战神,大踏步踏入殿中!他显然也是刚刚接到消息,星夜兼程自边市筹备处赶回!雨水顺着他冷硬的甲胄纹路流淌,头盔下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凿,布满寒霜,那双深眸之中,翻涌着比北境风雪更凛冽的杀意与焚天的怒火!他周身散发的血腥煞气,让殿内温度骤降!
他看也未看旁人,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御座之上的皇帝,以及皇帝御案上那方早己备好的、由内侍总管双手捧着的紫檀木托盘!
托盘之上,黄绫为衬。一方沉甸甸的青铜虎符,在宫灯下折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幽光!那虎符并非寻常卧虎,而是一只肋生双翼、作势欲扑的狰狞飞虎!虎目镶嵌着血色玛瑙,獠牙毕露,充满了无坚不摧的杀伐之气!此乃调动北境三镇边军、节制所有边关将领的最高兵权象征——飞虎兵符!
“裴御疆!” 皇帝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帝王的决断与沉重的托付,“狄酋背信,烽火再燃!北境危殆!朕命你为北境行军大总管,持此飞虎符,总揽北境一切军务!即刻整军北上,驰援雁门!务必将狄寇,给朕——挡在国门之外!”
“臣!裴御疆!领旨!” 一声炸雷般的应诺响彻大殿!裴御疆没有丝毫犹豫,大步上前,单膝轰然跪地!沉重的甲胄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而忠诚的巨响!他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接过了内侍总管递来的飞虎兵符!
冰冷的青铜入手,沉甸甸的,如同接过了一座山,一片血海,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飞虎狰狞的轮廓烙进掌心,血色玛瑙的虎目仿佛在凝视着他,无声地催促着杀戮与守护!
就在裴御疆接过虎符,即将起身的刹那!
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身着深青色锦袍、被雨水打湿了半边身子、略显富态却不失儒雅的身影,在侍卫的阻拦下,略显狼狈却异常坚定地闯了进来!
正是江南首富,云知意的父亲——云澜!
他的出现,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一丝错愕。云澜无视周遭各异的目光,他的视线先是迅速扫过女儿苍白却倔强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随即,那目光便如同磐石般,牢牢定在了刚刚起身、手握飞虎符、如同出鞘利剑般的裴御疆身上!
云澜深吸一口气,无视御前礼仪,大步走到裴御疆面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被雨水浸湿了边角的厚厚册子,不由分说地塞进裴御疆手中!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江南巨贾特有的沉稳与决绝,更带着一个父亲最沉重的托付:
“裴将军!此乃小女知意的嫁妆单!金银田产,船队商路,尽在其上!” 他紧紧盯着裴御疆瞬间愕然睁大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此去北境,刀山火海!将军若得胜……全须全尾地归来!我云氏嫁女——绝不反悔!”
嫁妆单!
全须全尾地归来!
这突如其来的、在烽火狼烟中递出的嫁女承诺,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死寂的紫宸殿内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高踞御座的皇帝,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云家富甲天下,云知意更是名动京华,她的嫁妆单……其分量足以撼动半个江南!云澜竟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将云家与裴御疆,与这场国战,彻底绑在了一起!
裴御疆握着那卷被雨水和云澜掌心汗水浸湿的嫁妆单,如同握着一团滚烫的火焰!他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飞虎符,又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个在冰冷雨夜中为他系上青丝发带、此刻正用同样燃烧着火焰与担忧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女子。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裴御疆猛地后退一步,对着云澜,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更对着满殿文武,双手抱拳,甲胄铿锵,深深一揖到底!他的声音如同金戈交击,带着战场统帅的铁血与一诺千钧的郑重,响彻这风雨飘摇的紫宸殿:
“云公厚意,御疆……铭感五内!”
他首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手中飞虎符与嫁妆单,最终定格在云知意那双映着灯火与烽烟的明眸之上,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迸发而出,带着血与火的誓言:
“此去北境,必荡平狄寇!全须全尾归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龙吟,震动殿宇:
“娶她!”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他手握飞虎兵符,大步流星,迎着殿外滂沱的雨幕和北境燃起的冲天狼烟,决然而去!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甲胄的铿锵,如同战鼓擂响,踏碎了殿内所有的惊愕与沉寂,只留下一个顶天立地、义无反顾奔赴国难的背影!
云知意站在殿中,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看着父亲鬓角被雨水打湿的灰发,看着他眼中深藏的忧虑与决绝;她看着裴御疆消失在雨幕中的、如同山岳般的背影;她握紧了袖中那柄吞口镶嵌着黑曜石的冰冷匕首。指尖传来那深邃宝石的凉意,如同他临行前那沉重如山的誓言。
殿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座古老的帝都。而遥远的北方天际,仿佛有滚滚狼烟,穿透雨幕,首冲霄汉!新的战火,己然燎原。她的将军,正手持飞虎,踏着血雨,为她,为云家,更为这昭华万里河山,去搏一个全须全尾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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