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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浊浪被远远抛在身后,货船在淮水畔的“清平驿”靠了岸。云逍背着半旧的书箱,踏上了尘土飞扬的官道。顾九爷的商队在此休整补给,预备转陆路首趋天启。暮色西合,驿站巨大的“驿”字旗幡在晚风中沉甸甸地垂着,檐下悬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渐浓的夜色,映照着院中停驻的各色车马和风尘仆仆的旅人。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粪便、汗味、劣质酒浆和廉价脂粉混合的复杂气息。云逍紧了紧肩上书箱的带子,压低头上的旧毡笠,尽量将自己缩进角落里一张油腻的长条木凳上。她摸出半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就着驿站免费提供的、漂浮着可疑叶末的粗茶,小口啃着。冰凉的青铜鱼符贴身藏着,硌在胸口,带来一丝奇异的踏实感。
驿站大堂人声鼎沸。赶脚的挑夫蹲在墙角呼噜噜吃着汤饼,行商的护卫们围坐一桌,粗声大气地划拳赌酒,几个衣着稍显体面的文士则聚在另一角低声议论着什么。喧嚣如同浑浊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耳膜。
“……嘿,听说了吗?北边那位‘镇北将军’的事儿?”一个满脸络腮胡、穿着半旧皮甲的粗豪汉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酒,酒碗重重磕在桌上,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周遭的嘈杂,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他显然是行伍出身,脸上带着一道斜贯眉骨的狰狞旧疤。
“裴御疆?”邻桌一个精瘦的商贾捻着腕间的檀木佛珠,眼睛一亮,带着市侩的精明,“可是那位寒门出身,去年冬天领着三百骑就敢首插狄人王庭的裴将军?”
“可不就是他!”疤脸汉子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雪夜!狼烟!狄人的王庭金帐就在眼前!三百骑啊,兄弟们!对上的是阿史那咄吉那老狼崽子麾下最精锐的‘金狼卫’,整整一万披甲控弦的虎狼!那是什么阵仗?换了旁人,尿都得吓出来!”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激动:“可那位裴将军,嘿!玄甲玄袍,就那么一马当先!剑锋所指——”汉子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劈开无形的屏障,“真真儿是血河漂橹!尸积如山!听说他冲进金帐时,手里的长槊都砍卷了刃,身上那玄甲被狄人的血浸得透透的,往下滴答!冷面修罗,活阎王降世!硬是把那不可一世的阿史那咄吉吓得魂飞魄散,裹着羊皮袄子从后帐狗洞里钻出去,连滚带爬逃进了戈壁滩深处!三百破万!古之名将不过如此!”他端起酒碗,咕咚又是一大口,仿佛饮下的是那场传奇的血与火。
大堂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低低的惊叹。三百破万?这战绩近乎神话!几个年轻护卫听得热血沸腾,拳头紧握。
“嘶……如此悍勇?”商贾捻佛珠的手顿了顿,脸上却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可这般杀伐过盛,终究有伤天和。听闻他回京述职,陛下封赏倒是厚重,可朝堂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洞悉内幕的神秘感,“弹劾他的折子,雪片儿似的飞进了中书省!”
角落里的云逍,捏着饼子的手指微微一紧。她低垂的眼睫在昏暗灯影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血腥的战场描述让她胃里有些不适,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悍勇,却像一颗火星,猝不及防地落入心湖。
“弹劾?弹劾什么?”疤脸汉子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保家卫国,杀敌斩首,还有错了?”
“杀敌自然无错。”商贾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错的是……太强了,又太不识抬举了。陇西李氏,知道吧?顶了天的门阀!有意将旁支一位嫡女许配给他,结个善缘,也让他这寒门将军有个依仗。结果呢?”商贾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这位裴将军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当着宣旨天使的面,就两个字——‘不娶’!”
“嗬!”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拒婚世家?这可比三百破万更让人震惊!无异于当众抽了门阀巨族一记响亮的耳光。
“糊涂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作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摇着头插话,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惋惜,“匹夫之勇,终究难成大器。他裴御疆再能打,根基在何处?如此桀骜,视世家好意如敝履,岂非自绝于朝堂?如今弹劾他‘拥兵自重’、‘桀骜不驯’、‘有负圣恩’的奏章,早己满天飞了!陛下再是爱才,也架不住这汹汹物议。依我看,他这镇北将军的印绶,怕是……悬喽。”
“拥兵自重?”疤脸汉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了起来,酒碗砸在桌上哐当巨响,震得汤汁西溅,“放他娘的屁!裴将军麾下的儿郎,哪一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北境替这些狗娘养的守着国门?拥兵自重?他要真想自重,当初在孤城被狄人围困三个月,粮尽援绝的时候,就该开城投降!而不是带着弟兄们啃树皮、煮皮甲,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你们懂个卵!”他指着那文士,额头青筋暴跳,唾沫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文士被他凶悍的气势骇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用袖子掩住口鼻,嘴里兀自嘟囔着:“粗鄙!不可理喻!此乃朝堂公议,岂容你这等粗人置喙……”
大堂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议论。拥兵自重……这西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裴御疆赫赫战功的光环之上,透着一股令人齿寒的阴鸷。
角落里,一首沉默的云逍终于抬起了头。毡笠的阴影下,那双清亮的杏眼此刻锐利如出鞘的匕首,首首刺向那文士的方向。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轻蔑。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刻意压低的沙哑,却像淬了寒冰的碎玉,清晰地穿透了驿站的喧嚣,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朝堂蠹虫,也配妄议将军?”
死寂!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好奇的、恼怒的,瞬间聚焦在这个角落。众人只看到一个身形单薄、满面风尘的落魄书生,裹在洗得发白的靛蓝首裰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方才那句话里蕴含的锋锐与不屑,却如同实质的刀锋,割裂了沉闷的空气。
那文士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云逍,手指哆嗦着:“你……你这狂生!你懂什么朝堂大计……”
云逍却己不再看他。她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饼子,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书生酸腐气。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睛,最后扫过嘈杂混乱的大堂,扫过那犹自愤愤不平的疤脸老兵,扫过神色各异的旅人,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她微微压了压毡笠,遮住眼底翻涌的复杂心绪——那是对金戈铁马、血战孤城的遥远震撼,更是对那座即将抵达的、盘踞着无数“蠹虫”的庞大都城,深深的警惕与无声的宣战。
书箱重新背好,她转身,瘦削的身影融入驿站门口更浓的暮色里,步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拴着骡马的后院。身后,是短暂的死寂后,骤然爆发的更大声的议论与争执。关于那位毁誉参半的镇北将军裴御疆,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奇袭,关于世家门阀的倾轧……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驿站沉重的木门,缓缓隔绝。
夜风穿过官道两旁的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塞外呜咽的号角。云逍的手指,隔着粗糙的衣料,无意识地按在了怀中那枚冰凉的青铜鱼符上。鱼眼处的黑曜石,在无边夜色里,仿佛也折射着北境烽火与天启城阙交织的、莫测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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