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裹挟着砂砾和未散尽的硝烟味，刀子般刮过鹰愁涧两侧嶙峋的黑色崖壁。涧底，浑浊的激流撞击着犬牙交错的暗礁，发出永无休止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轰鸣。这声音在狭窄陡峭的涧谷中被反复放大、扭曲，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天然噪音屏障。
裴御疆一身玄铁鳞甲，外罩着与山岩几乎融为一体的深青色披风，如同崖壁本身生长出的磐石，静静蛰伏在涧谷上方一处极其隐蔽的天然石穴中。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牢牢锁定着下方那条被涧水冲刷出来的、勉强可供数骑并行的狭窄石径——那条被云知意以星辰为引、在绝境中勘破的“地之隙”。
他的掌心，紧握着一枚带着体温的、卷得极细的铜管。里面是柳嬷嬷以密文传书、由黑翎金爪信鸽日夜兼程送来的绝密情报。云知意坠崖矿洞中发现的“铸兵”狄文刻痕、混杂玄铁的矿渣、以及那句用生命换来的呓语——“鹰愁涧……有路……暗道……”——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头。
寒意与怒火在胸腔中无声地翻涌、淬炼，最终化为眼底一片冰封千里的杀机。萧氏！北狄！好一个内外勾结！好一个断我昭华根基的毒计！若非知意……若非她以命相搏勘破此局，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 副将石磊猫着腰凑近，他同样披着伪装，脸上涂着黑泥，压低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和涧水轰鸣中几不可闻，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狄狗的哨探过去三拨了，跟泥鳅似的滑溜，都盯着这条‘鬼路’！娘的，真当咱们是瞎子了！按您的吩咐，谷口‘绊马索’、‘陷蹄坑’都布好了，弟兄们全藏得严严实实，弓弩都上了弦，箭头全涂了‘三步倒’！就等您一声令下，包了这帮狗崽子的饺子！”
裴御疆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着谷口方向，声音低沉如金铁相击：“传令：偃旗，噤声。待敌先锋尽入谷中，听我号箭为令。劲弩齐发，滚石断后，封死谷口。”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得令！” 石磊眼中凶光一闪，兴奋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猛兽，悄无声息地退下传令。
时间在紧张的死寂中一点点流逝。寒风卷过崖顶稀疏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涧底的轰鸣永不停歇，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奏响序曲。
终于！
谷口方向，一阵不同于风啸水吼的、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隐隐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几面画着狰狞狼头的北狄旗帜，率先从谷口的拐弯处探出！数十名身着皮甲、背负弯弓、腰挎弯刀的北狄精锐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小心翼翼地策马进入鹰愁涧。他们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高耸入云、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的黑色崖壁，以及脚下奔腾咆哮的浊流，眼神中既有对天险的敬畏，更有一种发现秘密通道的贪婪和狂热。
“头儿，这鬼地方真能走通？” 一个年轻的狄兵看着脚下湿滑狭窄、仅容一马通行的石径，有些发怵。
领头的百夫长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汉子，他啐了一口：“少废话！上面传下的密图，还有那批‘好东西’运进来的痕迹都指向这里！过了这‘鹰愁涧’，前面就是昭华人的粮道！大汗的大军就在后面等着咱们的好消息！都给我打起精神，快点！” 他催促着，队伍加快了速度，蹄铁敲击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封闭的峡谷中被无限放大。
一队，两队，三队……整整三百名北狄先锋精锐，如同一串移动的肉靶，完全进入了鹰愁涧这条致命的“口袋”之中！他们拥挤在狭窄的石径上，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脚下的激流，队形拉得很长。
就是此刻！
裴御疆眼中寒芒爆射！他猛地抽出腰间一张通体漆黑、泛着幽冷光泽的硬弓！一支尾部镶嵌着三根白色雕翎、特制的响箭被他稳稳搭上弓弦！开弓如满月，弓臂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
嘣——！
弓弦震响！
咻——！！！！
尖锐刺耳、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九天凤唳，瞬间压过了涧水的轰鸣，在狭窄陡峭的鹰愁涧中疯狂回荡、折射、叠加！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凄厉，如同死亡的号角，狠狠刺入每一个狄兵的耳膜！
“敌袭——！” 狄军百夫长骇然变色，嘶声狂吼！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随着那声死亡的号箭响起！
“放——！” 裴御疆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两侧崖顶炸开！
轰！轰！轰！
事先堆放在崖顶关键位置的巨大石块被猛地推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翻滚着、咆哮着砸向涧底！如同天罚降临！
“啊——！”
“我的马！”
“快躲开！”
……
巨石砸入涧水，激起滔天巨浪！砸在狭窄的石径上，瞬间将数名躲闪不及的狄兵连人带马砸成肉泥！骨骼碎裂声、马匹濒死的惨嘶、士兵绝望的哀嚎，被山涧的回音放大了无数倍，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
这仅仅是开始！
“射——！” 石磊的怒吼在另一侧崖顶响起！
嗡——！
仿佛一片巨大的、致命的乌云瞬间遮蔽了峡谷上方的天空！数百支劲弩同时发射的弓弦震颤声汇聚成一片低沉而恐怖的嗡鸣！紧接着，便是遮天蔽日的箭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如同倾盆暴雨般泼洒而下！箭矢在狭窄的涧谷中被回声反复叠加，那“咻咻”的破空声汇成一片连绵不绝、令人头皮炸裂的死亡风暴！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如同暴雨打芭蕉，密集得令人窒息！利箭轻易洞穿了北狄骑兵简陋的皮甲，深深扎入血肉！涂了剧毒的箭头见血封喉！中箭者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栽落马下！滚入奔腾的浊流，瞬间被吞噬！
“是劲弩！昭华人的伏兵！”
“上面！他们在上面！”
“撤！快撤出去——啊！”
狄军彻底乱了！狭窄的地形让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头顶是索命的箭雨和滚石，脚下是夺命的激流！惊恐的嘶吼、绝望的咒骂、濒死的哀鸣，在死亡回声的放大下，将鹰愁涧彻底化作了血肉磨坊！
战斗，或者说屠杀，仅仅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名试图泅渡激流逃走的狄兵被一支刁钻的弩箭射穿后心，沉入水底，鹰愁涧内，除了依旧奔腾咆哮的水声，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一片狼藉的尸骸。三百北狄先锋精锐，无一生还！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石磊从崖顶一跃而下，踩着湿滑沾血的石径，看着满谷的狄兵尸体，畅快大笑，脸上的黑泥被汗水冲刷出道道沟壑，“云娘子真是神了！这地方，这埋伏！简首是为狄狗量身定做的棺材！哈哈哈！以后谁再说云娘子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老子石磊第一个不答应！她就是咱裴家军的女军师！”
士兵们开始清理战场，收敛战利品，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和胜利的狂喜。裴御疆也缓步走下崖壁，玄铁战靴踏过被鲜血浸透的泥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一片深沉的肃杀。目光扫过战场，最终落在一名狄军百夫长打扮的尸体旁——那里散落着几个制作精良的箭囊。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支散落的箭矢。箭杆是上好的白蜡木，打磨光滑。而箭镞……在涧谷反射的惨淡天光下，那箭镞呈现出一种异于普通生铁的、深沉内敛的幽暗光泽，入手冰凉沉重，锋刃处寒芒流转，隐隐带着一丝血腥气。
玄铁！
裴御疆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用拇指用力擦去箭镞根部沾染的血污和泥土。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印记，赫然映入眼帘——那并非北狄的狼图腾，而是一个线条繁复、形似兰草缠绕高台的徽记！
兰台暗徽！
这是兰陵萧氏工坊用于标记顶级、非公开流出物品的隐秘印记！寻常人根本无从知晓！此等玄铁箭镞，坚锐远超寻常铁镞，破甲如腐！造价更是高昂得惊人！绝非普通军械！这分明是萧氏勾结北狄、私铸兵器的铁证！是云知意在猎苑矿洞中发现的惊天秘密的延伸！它们本不该出现在北狄先锋的手中！
冰冷的杀意瞬间在裴御疆周身弥漫开来，比北境的寒风更刺骨。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玄铁箭镞，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嵌入手掌的皮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云知意坠崖时破碎的衣角，浮现出密信上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浮现出她高烧昏迷中仍攥着星图草稿喃喃低语的模样……
为了这份情报，为了勘破这鹰愁涧的秘径，她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将军？” 石磊察觉到裴御疆身上陡然散发出的恐怖寒意，笑声戛然而止，有些忐忑地凑近。
裴御疆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尸横遍野的鹰愁涧，投向南方遥远的天启城方向。他摊开手掌，那枚刻着兰台暗徽的玄铁箭镞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冷，沉重，如同凝聚着血与火的控诉。
“传令，”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千钧的重量，“仔细打扫战场！所有箭矢，尤其是这种玄铁箭镞，一支不许遗漏！连同缴获的狄军旗帜、头领腰牌，妥善封存！派最可靠的人，加急送往天启，亲手呈交三公主殿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证物，单独标注‘兰台’印记。”
“是！” 石磊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肃然领命。
裴御疆再次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玄铁箭镞。指腹无意识地着那冰冷的、刻着萧氏隐秘徽记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远方那个女子传递而来的温度与勇气。心底深处，一股混杂着感激、心疼、愤怒和沉重责任的复杂情绪，如同鹰愁涧底奔涌的激流，汹涌澎湃。
“欠她太多……”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涧谷呜咽的风声里。这不仅仅是一份情报的恩情，更是一条用她的命换来的、通往胜利与清算的血路。这份债，太重。重到他必须以萧氏的血，以北狄的胆寒，以这昭华天下的朗朗乾坤，方能偿还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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