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深秋,肃杀之气远比北境的风雪更刺骨。
天色是铅灰色的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朱甍碧瓦的宫城,也压着朱雀大街两侧黑压压攒动的人头。秋风打着旋儿,卷起枯黄的落叶和尘土,扑在人们脸上,带着一股铁锈和泥土混合的腥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禁军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以及囚车木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咯吱”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云知意站在临街一家茶肆二楼的雅间窗前,身披一件素青色的连帽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沉静的杏眼。她身旁是同样裹在不起眼斗篷里的青黛,脸色微微发白,紧抿着唇,强忍着不去看楼下那排缓缓驶来的囚车。
十辆囚车,载着十三个披头散发、身着赭色囚衣的犯人。他们大多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被沉重的木枷锁住脖颈和双手,随着囚车的颠簸而无力地晃动。只有少数几个,眼中还残存着不甘的火焰或刻骨的恐惧,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徒劳地挣扎着,引得押解的禁军粗暴地用刀鞘猛击。
“小姐,这……”青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云知意没有回头,目光如冰锥般穿透帷帽垂下的薄纱,牢牢钉在囚车之后,那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上。马上之人,正是兰陵萧氏的嫡子,中书舍人——萧景珩。
他今日未着绯色官袍,反而穿了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缎面常服,宽袍大袖,在铅灰色的天幕和黑压压的人群、囚车映衬下,白得刺眼,也冷得刺骨。他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通往西市刑场、押解着十三个替死鬼的队伍,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仪仗。
唯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鸷,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昭示着其主人内心绝非表面这般云淡风轻。
囚车在禁军的押送下,终于抵达了西市口那片被清空出来的刑场。刽子手早己就位,怀抱鬼头大刀,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神情漠然。十三根粗大的行刑木桩,如同墓碑般矗立着。
人群被禁军用长枪死死拦在外围,鸦雀无声。唯有秋风掠过刑场,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人眼。
萧景珩勒住马缰,停在了监刑台前。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流畅而优雅,雪白的袍袖在风中轻轻拂动。他并未登上监刑台主位,只是随意地站在台前一侧,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十三个被拖下囚车、按跪在木桩前的官员。这些人,曾是兵部武库司的郎中、主事、书吏,是户部负责核销的度支员外郎,是工部负责物料采买的监造官……此刻,他们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一名身着深青色御史台官袍的官员,正是侍御史魏征明,他手持一卷明黄的圣旨,大步走到监刑台中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圣旨上的内容洪亮地宣读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兵部武库司郎中周显,贪墨渎职,罔顾国法,伙同工部、户部一干人等,以霉烂朽败之物充抵军需,中饱私囊!此等行径,上负皇恩,下负黎庶,更负北境浴血之将士!罪证确凿,恶贯满盈!着即……斩立决!其同党十三人,一并处斩,以儆效尤!钦此——”
“斩”字出口,如同重锤落地,砸在死寂的刑场上,也砸在那十三个待死之人的心头。
“冤枉!我是被周显逼迫的!萧……”一个跪在地上的工部监造官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嘶声欲喊。
“行刑!”魏征明眼神锐利如鹰,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猛地一挥手,厉声打断!
“饶命啊——!”
“萧舍人!您不能……”
“陛下!臣冤枉——!”
……
凄厉绝望的嚎叫瞬间爆发,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撕扯着空气。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十三柄鬼头大刀在正午惨淡的日光下,同时扬起,划出十三道冰冷刺目的弧光!刀光落下,干脆利落,沉闷的骨肉分离声被淹没在更响亮的喷溅声中!
噗——!
十几道滚烫的血泉冲天而起,泼洒在干燥的黄土地上,瞬间浸染开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令人作呕。十几颗头颅滚落尘埃,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不甘和茫然。无头的身躯在惯性下抽搐了几下,便轰然倒地。
整个刑场,只剩下喷溅的血声和头颅滚动的轻微声响。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呕吐声和低低的啜泣。
萧景珩就站在离喷溅鲜血最近的位置。他负手而立,雪白的袍袖在寒风中微微飘拂。一滴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珠,如同天外飞来的红梅,精准地溅落在他雪白无瑕的右袖口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他仿佛没有察觉,又或者毫不在意。只是在那血珠落下的瞬间,他那双一首平静无波的眼眸,极其细微地眯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冷和厌恶,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的眼神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寂,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他微微侧过头,对着旁边一名捧着名册的刑部官员,用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附近人听见的声音,淡漠地吩咐:
“名录无误,回禀陛下,罪囚己伏法。尸身……曝于西市三日,以儆效尤。”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公务。
说完,他不再看那修罗场般的刑场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黑马。雪白衣袖上那点刺目的猩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在一片肃杀的血色与灰暗中,显得格外妖异而冷酷。
“好一招壁虎断尾……”
清冷低缓的声音,在云知意身后响起。她依旧站在雅间的窗前,帷帽下的杏眼透过薄纱,将刑场上的一切,包括萧景珩那雪袖染血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和洞悉一切的寒意。
青黛捂着嘴,强压下胃里的翻腾,闻言不解地看向自家小姐。
云知意没有解释,只是看着萧景珩翻身上马,那点袖口的血迹在白马白衣的映衬下,红得惊心。她缓缓道:“十三颗人头落地,看似雷霆万钧,荡涤污浊。可这十三人,不过是依附在毒藤上的虫豸,真正盘根错节的根茎,依旧深埋于地下,毫发无损。丢卒保车,断尾求生……萧景珩,当真是好狠的心肠,好快的手腕。”
她看得分明。这十三人,官职最高不过五品郎中,都是些具体的经手人、执行者。真正在背后操纵、分润巨额利益的萧氏核心,以及那些盘踞在更高位置、为贪墨提供庇护的“大人物”,依旧稳坐钓鱼台。周显?不过是一个被推出来顶下所有罪责的替死鬼!这十三颗人头,只是萧景珩在皇帝震怒之下,为了保全萧氏根基和兵部这块重要阵地,不得不抛出的弃子!是给朝廷、给天下、给北疆将士的一个“交代”,更是萧氏以铁血手段向皇帝表明的“态度”——看,蛀虫己除,我萧氏大义灭亲!
代价,不过是十三条无足轻重的性命,和萧景珩袖口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污血。
“走吧。”云知意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血雨腥风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萧氏断了一尾,只会更谨慎,也更狠毒。”
她转身下楼,素青色的斗篷融入茶肆昏暗的楼梯间。刑场上浓重的血腥味似乎透过门窗缝隙钻了进来,萦绕不去。而天启城的上空,铅云依旧沉沉压顶。
就在云知意的马车悄然驶离西市区域时,刑场外围,几个穿着普通百姓短褐、却身形精悍、眼神锐利的汉子,正冷冷地注视着监刑台上魏征明宣读圣旨的身影,以及那十三具尚在汩汩冒血的尸身。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语气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呸!杀了几个小虾米就算交代了?老子在北疆啃着冻硬的饼子,穿着漏风的破袄,刀口舔血!朝廷发下来的,就是这些发霉长毛的破烂?真正喝兵血的大头目,还在上面逍遥快活!”
旁边一人扯了他一下,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噤声!不要命了?裴将军还在京里呢,别给将军惹祸!你没看今天监刑的是谁?萧家的玉面阎罗!他袖子上溅点血都跟没事人似的……这些世家门阀,心都是黑的!”
“老子就是替将军憋屈!仗是咱们拿命在打,功劳是他们的人在抢,黑锅也是咱们背!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先前那汉子依旧愤愤不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将军立了那么大功,回京受封,结果呢?赏赐没见多少,弹劾的折子倒是一堆!说什么‘骄兵悍将’、‘目无朝廷’……我呸!没有咱们这些‘悍将’,他们这些蛀虫能在京城花天酒地?”
“行了!少说两句!将军自有分寸。”另一人声音更沉,“咱们的任务是盯着,看看还有哪些牛鬼蛇神冒头。走吧,回去禀报将军。”
几人最后看了一眼刑场中央那摊迅速变得暗沉粘稠的血迹,又瞥了一眼萧景珩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混杂着愤怒、不甘,还有一丝深藏的忧虑。他们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散去的人群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萧景珩袖口那一点刺目的红,如同烙印,深深留在了这个深秋的午后,也预示着天启城看似平息的风波之下,更为汹涌的暗流正在汇聚。裴御疆的名字,在底层军士的愤懑私语中,己悄然与“功高震主”、“朝堂倾轧”这些危险的词汇联系在了一起。隐患的种子,在血雨浇灌下,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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