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西配殿的佛堂,隔绝了天启城冬日的肃杀与朝堂的暗涌。这里是整座宫闱最沉静、也最森严的所在。殿内光线幽微,高耸的梁柱隐没在昏暗之中,唯有长明佛龛前供奉的数百盏酥油灯,跳跃着豆大的、温暖而执拗的金色光焰,将中央那尊丈六高的鎏金释迦牟尼佛像映照得宝相庄严,悲悯垂眸。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仿佛沉淀了数百年的檀香气息。那并非清雅的线香,而是最上等的紫檀木屑与沉香混合,在巨大的宣德铜炉中缓缓闷烧,吐出的烟气浓郁得近乎粘稠,如同淡青色的纱幔,在殿内无声地流淌、盘旋,缠绕在人的衣袂发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神压抑的肃穆。
佛龛前,巨大的明黄蒲团上,昭华王朝的皇太后——一位鬓发如银、面容清癯的老妇人,正闭目趺坐。她手持一串光泽温润的菩提念珠,枯瘦的指节缓缓拨动,嘴唇无声翕动,沉浸在无人能扰的佛国世界。岁月和权力在她脸上刻下了深重的纹路,却洗不去那份久居人上的威仪。
李令薇跪坐在太后下首稍侧的一个稍小些的蒲团上。她身着素雅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乌黑的青丝仅用一根莹润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侧。她微微垂首,双手合十,姿态恭谨娴雅,是无可挑剔的皇家典范。纤细的腕间,戴着一串十八子的老山檀香佛珠,色泽深褐,油润内敛,散发出与殿中檀香同源却更为清冽幽远的独特气息。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捻动着腕间那枚冰凉的佛珠。力道不轻,甚至有些重,圆润的珠子被指腹压入肌肤,留下微陷的痕迹,又被下一个珠子取代。那细微的、珠子与珠子摩擦的“沙沙”声,几乎淹没在太后拨动念珠的轻响和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她的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一部《妙法莲华经》上,墨色小楷在灯下清晰可见,然而那字迹在她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她的心神,早己不在经文之上。
殿内极静,只有灯火燃烧的哔剥声,檀香缭绕的盘旋声,以及太后手中念珠滑动的微弱声响。这份近乎凝滞的寂静,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缠绕着李令薇,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她知道,这看似平静的佛堂,不过是另一处不见硝烟的战场。
殿门无声地滑开,带进一股细微的穿堂冷风,吹得长明灯火苗一阵摇曳晃动。浓郁的脂粉香气瞬间侵入,强势地搅乱了佛堂内原本沉郁的檀香。
皇后来了。
她一身明黄缂丝凤穿牡丹宫装,华贵逼人,金线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梳着繁复高耸的凌云髻,正中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大凤钗,九尾凤羽舒展,凤口垂下一颗龙眼大小、无瑕的东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在幽暗的佛堂内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薄施粉黛,唇色嫣红,眉眼间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刻薄。
皇后先是对着佛龛上的金身佛像微微躬身,动作敷衍。随即转向太后,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母后万福金安。臣妾来迟了,扰了母后清修。”
太后眼皮未抬,只从鼻中轻轻“嗯”了一声,手中念珠依旧缓缓转动。
皇后这才仿佛刚看见李令薇,目光落在她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刻意放得温婉,却如同浸了蜜糖的细针:“三公主也在?真是孝心可嘉,日日来佛前为母后祈福,为陛下分忧。” 她莲步轻移,走到李令薇身侧的蒲团前,自有宫女立刻为她铺上更厚软的锦垫。
李令薇起身,依礼微微屈膝:“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重新跪坐下去,指尖捻动佛珠的力道,却在不经意间又重了一分。
皇后优雅地跪坐下来,理了理华贵的裙摆。宫女奉上另一部《金刚经》。皇后却并不翻看,只将保养得宜的、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搭在经卷上,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李令薇,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或者说,是恶意的揣度:
“说起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佛堂的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三公主也及笄好几年了。这京中的青年才俊,王孙公子,如过江之鲫。公主眼界高,寻常人自是入不得眼。只是……” 她顿了顿,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李令薇素净的装扮上扫过,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上唯一的瑕疵。
“这女儿家啊,终究是要有个归宿才好。” 皇后的声音陡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关切”,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地刺向李令薇最敏感的处境,“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公主这般金枝玉叶,久居深宫,又是……这般年纪还未议亲婚配,恐非吉兆啊。”
她微微倾身,靠近李令薇些许,那浓郁的脂粉气几乎要将李令薇淹没,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带着一丝神秘而惊悚的意味,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如今北境战事正酣,裴将军率数万将士浴血沙场,保家卫国。这深宫之中,若存有……未嫁之女,阴气过盛,恐与阳刚杀伐之气相冲,于国运……于前线将士的安危……怕是不利啊。” 她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住李令薇瞬间绷紧的侧脸,满意地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才缓缓吐出那淬毒的西个字:
“恐带……煞气!”
“带煞气”!
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李令薇的耳膜!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滞!冰凉的檀木珠子深深嵌入指腹,带来尖锐的刺痛!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巨大悲哀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平静堤坝,首冲头顶!
阴气?煞气?克夫?妨国?!
竟将北境将士的安危,将国运的兴衰,如此荒谬而恶毒地归咎于她一个未嫁女子身上?这己不仅仅是刁难,这是要将她钉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用心之险恶,言语之诛心,令人发指!
殿内的檀香烟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沉重,压迫着呼吸。长明灯跳跃的火苗,在皇后凤钗上那颗硕大的东珠表面,折射出冰冷而空洞的光晕。那颗珠子完美无瑕,硕大,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与富贵,此刻在李令薇眼中,却空洞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映照着其主人内心的贫瘠与恶毒。
就在这巨大的羞辱与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瞬间,李令薇的视线猛地模糊了。眼前华丽空洞的东珠,与记忆中另一幕景象诡异地重叠、交叠……
......
同样的佛堂,同样浓郁的檀香,同样是跳动的长明灯火……只是那灯火映照的,不再是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而是一个跪在冰冷蒲团上的、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女子身影。
那是她的生母,苏嫔。
记忆中的苏嫔,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发髻间只有一根素银簪子。她背对着小小的李令薇,跪在佛前,瘦削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卷素白的绢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咳咳……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空旷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令人心悸。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体震碎。
小小的李令薇躲在巨大的蟠龙金柱后,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她看到母妃猛地俯下身,肩背痛苦地弓起,随即,一滴、两滴……粘稠而刺目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凋零的残梅,溅落在素白的绢本经卷上!
“噗——”
一口鲜血,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尽数喷吐在面前的经卷之上!那素白的绢帛瞬间被染红了一大片,墨色的经文在血色中晕染、扭曲,变得狰狞可怖。
苏嫔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她用瘦得只剩骨节的手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在冰冷的金砖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她看着经卷上那刺目的、象征着她生命流逝的污红,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深不见底的哀伤。
她颤抖着,沾满鲜血的手指,竟没有去擦拭嘴角,而是固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新蘸取了那滚烫的、粘稠的鲜血!以血为墨,在那片污红的经卷边缘,在那句“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的经文旁,颤抖着,一笔一划,继续书写!
鲜红的字迹在素绢上蜿蜒,如同泣血的控诉,又像是绝望的祈祷。泪水混着血水,从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滴在经卷上,晕开更深的绝望。
“薇儿……我的薇儿……” 苏嫔一边咳血,一边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破碎地呢喃着,“娘没用……护不住你……佛祖……保佑我的薇儿……平……安……”
那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呢喃,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时空,再次扎进此刻跪在佛前的李令薇心脏!那股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无助,瞬间淹没了皇后带来的羞辱与愤怒!
她看着记忆中那个咳血书写的单薄身影,看着那染血的经卷,看着生母眼中那至死都无法保护的巨大悲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又炽热如岩浆的明悟,如同开天辟地的惊雷,在她被怒火和悲哀充斥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慈悲?
在这吃人的深宫,面对皇后这般淬毒的唇舌,面对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恶意,面对生母用生命书写的血泪教训……那高高在上的、泥塑木雕般的慈悲,何用?!
佛前长明的灯焰,在皇后凤钗东珠的冰冷反光中,在李令薇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猛烈地跳跃了一下。
她捻着佛珠的手指,倏然松开。那枚被捏得温热的檀木珠子,无声地滑入袖中。
再抬眸时,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屈辱悲愤,都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静所取代。那沉静之下,仿佛有金刚怒目,即将挣脱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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