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散尽,夜雨悄然笼罩了将军府。
裴御疆带着一身微醺踏入书房,指尖无意识着袖中那方竹叶帕的一角穗子。
“将军,您这脸红的……莫不是发热了?”石磊端着醒酒汤进来,一脸憨首忧色。
裴御疆猛地攥紧穗子,冷斥:“聒噪!出去!”
西市陋巷小屋内,云知意拆下发簪,如瀑青丝散落肩头。
铜镜映出颈侧肌肤,白日里剑锋贴过的微凉战栗仿佛犹在。
她指尖轻抚那处,心尖倏地一颤,慌忙从袖中抽出那方失而复得的竹叶帕。
帕角残留着被利刃削断的痕迹,却被他洗净熨平。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丝绢,仿佛还能嗅到他身上冷冽的松霜气息。
夜雨敲打着将军府书房紧闭的窗棂,细密的水珠蜿蜒而下,将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晕染成一团团模糊昏黄的光晕。门轴“吱呀”一声轻响,裴御疆带着一身宫宴沾染的熏然酒气,踏入这方与外间潮湿截然不同的、带着沉水香余烬的干燥空间。烛火被带进的风扑得摇曳,在他玄色常服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显身形孤拔如峭壁寒松。
他并未立刻落座,只立在书案旁,身影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指尖探入袖中,触到一方柔软微凉的丝帕。并非整帕,只是被他悄然裁下、私藏起来的一缕竹叶纹丝穗。白日宫阙的觥筹交错、萧景珩温雅皮相下淬毒的试探、剑锋挑断对方袍袖时玉簪坠地的裂响……还有那千钧一发之际,她仰头时眼底倒映的烛火与惊悸,颈间肌肤在剑风掠过时骤然绷紧的脆弱线条……无数画面碎片般冲撞,最终都沉甸甸地压在了掌心这方小小的、带着青竹冷香的丝穗上。他收拢五指,将那缕丝穗紧紧攥入掌心,粗粝的指腹一遍遍过细腻的丝线纹理,仿佛要将白日里那剑锋贴颈的微妙触感重新捻出,又像是要借这微凉之物,压下心头那团不合时宜、却又灼灼燃烧的燥热。
“将军?”粗豪的嗓门打破了沉寂,石磊端着个粗陶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气味冲散了沉水香,“您这脸…红得跟关二爷似的!”他凑近了,借着烛光仔细打量,浓眉拧成一个疙瘩,忧心忡忡,“莫不是真发热了?宫里的酒虽好,可架不住那帮龟孙轮番灌呐!快,趁热喝了这碗汤,俺去请大夫……”
“聒噪!”裴御疆猛地侧身,避开他探过来的大手,声音带着酒后的低哑,却比檐外的冷雨更寒峭三分。攥着丝穗的手早己不动声色收回袖中,只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和耳根处那片被石磊点破、此刻愈发鲜明的可疑薄红,“出去!闭紧你的嘴!”
石磊被他骤然爆发的冷厉慑得一缩脖子,嘴里兀自嘟囔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脸红了还不让说”,到底不敢违逆,放下汤碗,挠着头一脸困惑地退了出去,还仔细带上了门。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间雨声,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裴御疆紧绷的肩背这才缓缓松弛一分。他走至书案后,并未落座,目光落在倚靠墙边剑架上的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玄铁吞口,乌木剑鞘,古朴沉凝。他伸出手,并非握向剑柄,而是探向剑鞘中部那枚用以穿系、固定剑带的青铜剑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将袖中那缕青黛色的竹叶纹丝穗缠绕其上,打了一个极紧的死结。青黛丝线缠绕着冷硬的青铜,垂落一截柔软的流苏,在烛火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与他周身铁血冷硬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景。指尖拂过那柔软的流苏,白日里她散落青丝、倔强仰头的模样又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湖深处那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暗潮汹涌。
西市陋巷深处,一灯如豆。
狭小的租屋内,湿冷的夜气似乎能透过薄薄的板壁渗进来。云知意坐在简陋的螺钿妆匣前,铜镜映出她略显疲惫却难掩清丽的容颜。抬手,指尖摸索到发髻间那支白日里险险稳住、此刻却显露出细微裂痕的白玉簪——正是宫宴上被裴御疆剑风扫落的那支。她轻轻一抽,簪子滑落,鸦羽般浓密的青丝瞬间失去了束缚,如流瀑般倾泻而下,滑过肩头,铺满了纤薄的脊背。
铜镜有些模糊,却清晰地映出她颈侧那一小片肌肤。白日里,那冰冷锐利的剑锋便是贴在此处,只差分毫!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那处,冰凉的触感仿佛烙印般重新苏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栗,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窜至心尖,激起一阵细小而陌生的酥麻。她像是被那感觉烫到,倏地缩回手,指尖蜷起,心口砰砰急跳,在寂静的斗室里清晰可闻。
定了定神,指尖探入袖中,触到一方折叠整齐、带着体温的丝帕。她将它抽出,在昏黄的油灯下缓缓展开。正是那方江南带来的竹叶帕。帕子一角,曾被利刃削断的痕迹宛然,丝缕断裂处参差不齐,却被人仔细地洗净、熨烫得平平整整,连那竹叶暗纹都似乎被温柔以待,舒展依旧。白日里混乱的画面再次浮现:他将这方遗落在他府中、甚至险些为他招来祸端的帕子递还给她时,那深邃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以及指尖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微凉力道。
她将丝帕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属于她自己的、江南熏染的淡淡草木气息之下,似乎还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如霜雪松针般的味道——独属于裴御疆的气息。这气息让她莫名心慌意乱,脸颊也跟着发起烫来。
“姑娘,水打来了。”青黛端着盆热水进来,打破了满室无声的悸动。她看到云知意手中展开的帕子,了然地抿嘴一笑,“这帕子裴将军倒是保存得仔细。”
云知意像是被窥破了隐秘心思,手一抖,飞快地将帕子攥紧团起,脸上红晕更盛,强作镇定道:“嗯…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放下水,你也早些歇着吧。”
待青黛放下水盆,带着促狭的笑意退出去后,小屋重归寂静。云知意走到床边坐下,着手中那方承载了太多惊悸与莫名情愫的丝帕。指尖抚过那被剑削断的痕迹,最终将它紧紧贴在心口片刻。随即,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方帕子压在了枕下最深处。仿佛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又像埋下了一颗不知会结出何种果实的种子。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她无法平静的心湖。枕下微硬的触感硌着鬓角,提醒着她白日那惊心动魄的贴近,还有那方丝帕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冷冽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心间。
烛火在灯罩内不安分地跳跃着,将裴御疆书案上那柄佩剑的轮廓拉长,投在冷硬的墙壁上。剑璏上那缕青黛丝穗垂落下来,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着,宛如一滴凝固了又悄然融化的碧色雨珠,无声地悬垂于冷铁之上。
陋巷小窗内,油灯的火苗也终于耗尽最后一点灯油,挣扎着跳动几下,“噗”地一声熄灭了。黑暗温柔地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枕下那方被体温熨帖的竹叶帕,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静静散发着微弱的草木馨香,与远在将军府剑穗上的那一缕,隔着重重雨幕与夜色,遥遥呼应着同一场无声的心潮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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