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疲惫却珍贵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孟津口饱经蹂躏的堤岸上。浑浊的黄河水依旧在加固后的堤坝外奔涌咆哮，声势却己不如昨日那般骇人。新垒的沙袋墙和凝固的糯米石灰浆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如同一条蜿蜒的、由血汗与智慧铸就的堤坝之骨，倔强地抵御着自然的狂怒。
堤岸上，人山人海。获救的村民、参与抢修的河工、工部官员，甚至远道闻讯而来的附近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交织在一起，化作震天的哭喊与呼喊：
“谢裴将军救命大恩——！”
“将军活命之恩！永世不忘——！”
“将军是俺们的再生父母啊——！”
声浪如同潮水，冲击着堤岸，也冲击着堤坝高处那如标枪般挺立的玄色身影。裴御疆肩头的伤处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又在连日的指挥中崩裂，此刻在蓑衣下隐隐作痛。他面色沉静，望着下方跪拜的芸芸众生，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护土安民的沉重，有对逝去袍泽的悲怍，更有对这片土地上坚韧生民的敬意。他微微抬手，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嚣：
“堤坝未溃，非裴某一人之功！是工部诸公、河工师傅、是这堤岸上每一位不畏死生、肩挑背扛的父老乡亲！是大家用血汗，守住了家园！”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堤岸内侧，那个正被几名河工老把式围着、低声讨论后续加固方案的靛青色身影上。她依旧穿着那身宽大单薄的棉袍，外面罩着他那件厚重的玄色蓑衣，显得更加瘦小。苍白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左肩的塌陷在蓑衣下依旧明显，但那双杏眼却亮得惊人，专注地听着老河工的意见，不时点头，指点着堤坝几处需要重点防护的位置。
裴御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响彻堤岸：
“更有义商云逍！慧眼识奸，洞察狄谋！于漕渠护粮，身陷寒江而不悔！于堤坝危难，临危不惧，运筹帷幄，调度有方！若无云账房通晓《水部式》古法，若无其指挥若定，聚沙成塔，这孟津口，早己成泽国！此功，当居首！”
“云账房——！”
“云小郎君——！”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道靛青色的身影上，感激的呼喊此起彼伏。河工们更是激动地拍着云知意的肩膀（小心避开了伤处），眼中满是钦佩。
云知意猝不及防被推至台前，感受着西面八方炽热的目光，脸颊微热，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想往人群后缩，避开这汹涌的感激浪潮。她本就不欲居功，更因“云逍”身份如履薄冰，这般张扬，实非所愿。
趁着人群的注意力被裴御疆的话语吸引，她悄悄后退几步，转身，想沿着堤坝内侧一条泥泞的小路，默默离开这喧嚣的中心。
刚走出不远，一个佝偻的身影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堤下王家屯的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她身上沾满泥点，双手粗糙龟裂，紧紧抱着一个用蓝印花布盖着的竹篮。看到云知意，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浑浊的泪水，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泥水里！
“小郎君！恩人！老婆子…老婆子没啥好东西…”老妇人声音哽咽颤抖，不由分说地将竹篮塞进云知意怀里，“这是…这是自家鸡下的蛋…刚煮的…还热乎…您…您别嫌弃…”她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云知意冰凉的指尖，仿佛怕她拒绝。
竹篮入手微沉，带着温热。云知意掀开蓝印花布一角，只见篮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煮熟的鸡蛋，白生生的，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和香气。鸡蛋下面，垫着一层鲜嫩翠绿的荠菜叶，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气，显然是刚从地里挖来，洗得干干净净，只为衬得这微薄的谢礼体面些。
这朴实无华的心意，比金殿上冰冷的“宫缎”沉重百倍。云知意鼻尖一酸，喉头哽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老妇人布满泪痕的脸和满是期盼的眼神，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将竹篮紧紧抱在怀里。那荠菜的清苦气息混合着鸡蛋的温热，透过冰冷的衣衫，熨帖着她疲惫的身心。
“老婆婆…快起来…”她声音微哑，伸手想搀扶。
老妇人却执意磕了个头，才颤巍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人群中。
云知意抱着那篮沉甸甸的鸡蛋，站在原地，望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肩头的伤处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她低头看着篮中白生生的鸡蛋和翠绿的荠菜叶，指尖拂过温热的蛋壳，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身着明黄服饰、手持龙纹旗幡的宫廷禁卫，簇拥着一辆华贵的宫车，在泥泞的堤岸上艰难驶来，最终停在人群外围。
高公公手持明黄圣旨，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踏着铺好的红毡，走到堤坝高处，面对着裴御疆和闻声转来的云知意，以及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尖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裴御疆，忠勇体国，明察秋毫，挫狄谋于未发，护河堤于将溃，保三州黎庶，功在社稷！特赐御笔亲书‘忠勤’金匾一道，黄金五千两，良田千顷，以示褒奖！”
“义商云逍，心系苍生，智勇双全，于漕渠护粮有功，于河堤抢险建奇勋！特赐‘忠勤’金匾一道，加授‘皇商协理’虚衔，许其入工部清吏司行走，参议河工水政！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再次响彻堤岸。
两名禁卫抬着一块沉重的、覆盖着明黄绸缎的金匾，走到裴御疆面前。裴御疆躬身谢恩，面色沉静，无喜无悲。高公公又示意另一名禁卫，将一块同样制式、略小一号的“忠勤”金匾，抬到了抱着鸡蛋篮的云知意面前。
明黄的绸缎被揭开。黑底金漆，“忠勤”二字铁画银钩，在初晴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带着皇权的无上威严与恩典。
云知意看着眼前这块沉重的金匾，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篮朴素的、垫着翠绿荠菜叶的温热鸡蛋。金匾冰冷、华贵、光芒万丈，象征着世俗的至高荣耀与束缚；鸡蛋温热、朴实、微不足道，却承载着泥土深处最滚烫的真心。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金匾上冰冷的、凸起的漆字。“忠勤”…忠于谁？勤于何？她唇角那抹因鸡蛋而起的暖意渐渐淡去，眼神变得复杂难明，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是讽刺？是重负？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奈？
裴御疆谢恩起身，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道抱着鸡蛋篮、静静凝望金匾的靛青色身影上。阳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蓑衣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面容，看不清神色，唯有那微微低垂的颈项，和拂过金匾的、略显苍白的指尖，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疲惫。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看着她指尖停留在冰冷的“忠”字上，看着她怀中那篮在阳光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无比温暖的鸡蛋。堤岸的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拂过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金匾的光辉映着她，百姓的欢呼环绕着她，皇帝的恩典加诸她身。可裴御疆在那片喧嚣的光影里，只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荣耀与枷锁压垮的孤影。
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http://www.xiazhiwx.com/book/BJtxQQ.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iazhiwx.com。夏至文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xiazhi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