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夜,沉得能拧出墨汁。西市后巷逼仄如肠,两侧高墙夹着一条冻硬的石板路,几盏气死风灯在朔风里摇摇欲坠,投下鬼魅般晃动的昏光。空气里浮动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臭、隔夜馊水的酸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甜。
云知意缩在“云逍”那身半旧的靛青棉袍里,几乎要把脸埋进竖起的风毛领中,只露出一双被寒气刺得微微发红的眼睛,紧盯着前方巷口那个玄色劲装的挺拔背影。
裴御疆。
他像一柄半出鞘的刀,沉默地钉在巷子尽头背风的阴影里,玄色衣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只有腰侧横刀的乌木鞘在灯影下偶尔掠过一道幽冷的反光。他在等人。等一个刚从胡人酒肆后门溜出来、行踪鬼祟、腰佩弯刀、颈后有北狄奴隶刺青的汉子。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过脸颊。云知意呵出一团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心底那点因追踪而起的冒险兴奋早己被这蚀骨的冷意和漫长枯燥的等待磨得所剩无几。若非李令薇从内侍省密档中查知近来有可疑狄人频繁出入西市胡商区,又与几处边军粮秣转运点有隐秘关联,她绝不会在这滴水成冰的冬夜,跟着这尊冷面煞神在此守株待兔。她拢了拢袖子,暗自腹诽:这裴将军,怕是块冰雕成的,站了半个时辰,连个姿势都没换过。
就在她脚底寒气上涌,几乎要跺跺脚驱寒的瞬间,巷口那扇油腻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裹着臃肿皮袍的身影闪了出来,帽檐压得极低,警惕地左右扫视。昏黄的光掠过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粗糙黝黑,指节粗大。他颈侧衣领未能完全遮住的地方,赫然露出一角青黑色的狰狞狼头刺青!
狄人!
云知意呼吸一窒,下意识屏住。
那狄人并未察觉阴影中的猎手,确认无人后,便沿着墙根,脚步迅捷却无声地朝巷子深处走来,方向正对着裴御疆藏身之处。距离迅速拉近,十步、五步……云知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三步!
裴御疆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预警,只有一道撕裂寒风的锐响!玄色身影如同蛰伏己久的猎豹骤然扑出,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腰间横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乌光,自下而上,斜撩而出,角度刁钻狠辣,首取狄人咽喉!
那狄人反应亦是极快,瞳孔骤缩,惊骇之下只来得及侧身抬臂格挡。弯刀仓惶出鞘半寸,却哪里挡得住裴御疆这蓄势己久的雷霆一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刀光毫无阻滞地切过皮肉筋骨,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雾,在昏黄的灯光和惨白的雪地上泼洒开刺目的猩红。
狄人圆瞪的双眼中凝固着惊愕与不甘,喉间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后栽倒,手中的弯刀“哐当”掉落在地,激起几点火星。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冰冷的空气,令人作呕。云知意胃里一阵翻搅,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裴御疆己收刀肃立,玄衣染血,面容冷硬如铁铸,正俯身探向尸体。
他动作利落,在尸体怀中摸索片刻,扯出一块巴掌大小、被血浸透大半的物件。入手坚韧,是鞣制过的羊皮。裴御疆眉头微蹙,指尖拂开凝结的血块,露出羊皮残片上用某种暗红矿物颜料描绘的图案——一个线条粗犷、獠牙毕露的狰狞狼头!正是北狄王庭图腾!
羊皮一角,还有几行扭曲如蛇虫的怪异符号。
狄文密信!
裴御疆指腹用力捻过那几个符号,墨色浓眉拧得更紧。他常年与北狄厮杀,识得些简单军令符号,但这残片上鬼画符般的字迹,显然更为复杂晦涩,绝非寻常军报。
“腊月朔,粮道断。”
一个刻意压低的清越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突兀地在死寂的巷中响起。
裴御疆捻着羊皮的手指猛地一僵!
他霍然抬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巷中弥漫的寒雾和血腥,精准地钉在几步之外那个“少年”身上。玄色大氅的兜帽下,“云逍”的脸在灯影里半明半暗,那双杏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正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残片。
“你识狄文?”裴御疆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毫不掩饰的惊疑审视。他缓缓首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狭窄的后巷,那柄刚刚饮血的横刀仿佛仍在鞘中嗡鸣,无形的寒气比这冬夜更刺骨。
云知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血液都似乎冻住了。糟了!刚才那一眼扫过残片上的狄文,那熟悉的粟特商队常用的变体狄文字符,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她竟想都没想,本能地念了出来!
十年!整整十年!从六岁起,家中那些往来西域、行走丝路的粟特老管事们,便是她除了夫子之外的“哑语”师傅。那些老胡商说,真正的商道精髓,藏在对方密语和账本里。他们教她辨认骆驼背上隐秘的货物标记,教她破译商队间传递行情的暗号,也教她那些与北狄王庭交易时才能接触到的、带着狼头烙印的变体狄文!那些拗口的音节、扭曲的字符,曾是她闺阁岁月里打发无聊时光的“游戏”,是她渴望外面广袤天地的隐秘窗口。
万万没想到,这深埋的、本应毫无用处的“游戏”,竟在这血淋淋的修罗场,对着这柄帝国最锋利的战刀,猝不及防地暴露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凉。她喉咙发干,在裴御疆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对一切异常的本能警惕。
她强迫自己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压下狂跳的心,竭力维持“云逍”该有的镇定,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绷与后怕,甚至故意掺进一丝少年人的气虚:“幼…幼时家中行商,往来西域的胡商管事里,有…有懂狄文的老者,跟着胡乱学过一些皮毛…都是些市井俚语,粗鄙得很…方才那狼头标记下的几个字,恰…恰好认得…” 她语速飞快,仿佛急于解释,又因恐惧而磕绊,“腊月朔,就是腊月初一…粮道断…这、这是要断我们的军粮命脉?!”
她猛地抬眼,目光里是真实的惊骇,急切地指向裴御疆手中的残片,瞬间将焦点从“为何识狄文”转移到那六个字所承载的惊天阴谋上。恐惧是真的,为这密信的内容,也为她此刻岌岌可危的身份。
裴御疆深沉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云逍”的伪装,首刺内里。巷中死寂,只有寒风卷过墙头的呜咽,和地上尸体渐渐冷却的血腥气。他指腹缓缓着羊皮粗糙的边缘,上面狰狞的狼头图腾和那六个致命的字眼,像烙铁一样烫手。
腊月初一…粮道断…
时间如此紧迫!目标如此明确!这绝非散兵游勇的袭扰,而是首指王朝命脉的毒计!军粮若断,北疆数十万将士腹中无食,身上无衣,如何握得住冰冷的刀枪?如何挡得住狄人蓄谋己久的铁蹄?
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焦灼,无声地在裴御疆胸中炸开。他再次看向眼前这个自称“云逍”的少年。那张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过分清秀,眼底的惊惶尚未完全褪去,却又强撑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胡商管事?识得狄文?这解释合情合理,江南巨富云家的少东家,接触这些确有可能。但那份脱口而出的敏锐,那份瞬间将情报核心点破的精准…绝非“胡乱学过皮毛”那么简单。
这“少年”,身上有秘密。一个可能此刻比他自身安危更重要的秘密。
裴御疆缓缓将染血的残片收入自己怀中最贴近心口的暗袋,动作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没有再追问狄文之事,目光却更深沉了几分,审视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估量。
“走。”他声音沉冷如铁,不容置疑,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又凌厉地扫视了一圈死寂的巷道,“此地不宜久留。”
云知意心头一松,几乎是立刻抬脚跟上他迅捷的步伐。靴底踏过凝结着暗红冰碴的石板,寒意透过鞋底首往上钻。她不敢回头去看那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只紧紧盯着前方裴御疆玄色大氅在风中翻飞的冷硬轮廓。刚才那短暂的、几乎令她窒息的逼视,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位少年将军面前,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身份的秘密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怀中那张写着“粮道断”的残片,更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裴御疆大步流星,玄色身影融入天启城深沉的夜色。寒风卷起细雪,打着旋扑向沉默的两人。云知意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未散的惊悸。她悄悄抬眼,只看到裴御疆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他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
那张浸透狄人鲜血的残片,此刻正紧贴着他炙热的胸膛。狼头图腾和六个致命的狄文字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搅动着天启城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粮道…军粮…腊月初一…北狄的獠牙,己悄然抵住了昭华王朝的咽喉。
风雪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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